花落燕云梦(183)_紫百合

一八三

　　我冷冷看了茹常一眼，史载茹常与黄子澄关系恶劣，屡遭排挤，后来因为燕王靖难，朝廷罢免了齐泰的兵部尚书之职后才将茹常调回金陵。茹常趋炎附势，前来投靠拥戴燕王，历数黄子澄之罪状，分明是落井下石、公报私仇。

　　燕王微微蹙眉，却对他和蔼说道：“茹大人在京与奸臣同僚多年，如此就请茹大人将齐黄奸党悉数彻查清楚，替本王开列一个奸臣榜单，本王好一一查处。”

　　茹常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叩首不迭，说道：“承蒙殿下信任，臣一定尽心尽力，决不放过一个奸党……”

　　接下来的几天，他异常忙碌，迎附的官员一批批前来归附，个个自称被奸臣所累，纷纷上书上表给他，迫不及待希望他早日登基称帝，自己好成为开国元勋。

　　六月十六日的夜晚，是他登基的前一夜。

　　这些天我们虽然一起住在营帐内，但是我从不主动和他说话，对他的所有问题尽量简短回答，语气冷淡。他对我说话越发小心翼翼，不再提及白吟雪和云蒙山，仿佛那片山脉是一个禁区，稍有逾越就会受到惩戒和伤害。

　　我斜躺在竹榻上，他在桌案前提笔写下几个字，沉吟片刻，说道：“明天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了，翰林院拟了几个年号，‘永清’、‘永昌’、‘永乐’，你觉得哪一个好？”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建议他不用“永乐”，能否避免历史上那一场对建文旧臣鲜血淋漓的杀戮？

　　那是明成祖朱棣最残忍的一次出手，也是现代史学家对他褒贬不一的缘由。齐泰、黄子澄、方孝儒、铁铉、练子宁等人，被茹常列入“奸臣榜”，同时拒绝参拜新皇帝，全部诛连九族、死于非命。妻子女儿都被送入教坊司或军营，充作乐伎军妓，备受凌虐。

　　我仿佛看见他坐在尊贵而威严的皇帝宝座上，全身散发着来自地狱的气息，神情如凝固的冰山，挥笔批下一道道圣旨。成千上万的囚犯引颈就戮，武士们手持宝剑，剑身闪烁着凄厉寒光，午门前，一时血流成河；罪臣家中女眷不堪受辱，纷纷悬梁自尽……

　　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嗜杀残暴的死神。

　　想到他双手即将沾染上的鲜血，我不寒而栗，退后了几步，对他说：“永清，这个年号很好！”

　　他不动声色，轻轻问：“你喜欢‘永清’？‘永乐’不好吗？

　　我立刻说道：“不要用‘永乐’，宋朝方腊起义时曾经自封为‘永乐王’，你愿意和他一样吗？”

　　他略有诧异，微笑道：“你看过的书比我多，这前宋朝的事情，我从没注意过，能说给我听听看吗？”

　　宋朝史家对农民起义之事讳莫如深、记载简略。方腊的王号并不广为人知，我曾经跟随顾教授做过一个研究方腊的课题，于是对他详细解说了一遍。

　　他的紫眸中透出欣喜的神色，静静听我说完最后一句，突然垂下头，在我鼻尖轻吻了一下。

　　我立刻明白过来，重逢之后我一直对他冷漠疏远、不理不睬，难得和他说这么久的话。

　　他在我身旁轻轻躺下，说道：“睡吧，明天我就带你们母子一起进宫……”

　　深夜，耳畔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我睁大眼睛看着帐顶。

　　明天，太阳依然会冉冉升起。

　　明天，公元一四零二年六月十七日，对燕王朱棣，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清晨，我缓缓睁开眼睛，朱棣一身盛装站立床前，头戴镶嵌珠玉的九龙金冠，身着五龙出水明黄色王袍，腰悬青云宝剑，剑眉如刀裁，紫眸朗若星辰，目光灼灼注视着我。

　　今天是公元一四零二年六月十七日，朱棣登基称帝的日子。

　　朱允炆和小太子朱文奎“自焚而死”，放眼朝中皇族之人，堪为皇帝者唯有他与宁王。当初他曾对宁王许过“中分天下”的诺言，今时今日能够登上金銮宝殿之人却只有一个，长达三年的“靖难之役”，他是唯一的胜利者。

　　营帐外传来侍卫的声音：“禀王爷，朝中大臣皆等候在城外，三军将士都备好了鞍马，等候王爷起驾入城。”

　　他向我走近，对帐外道：“再等半个时辰。”

　　我侧身坐起，他伸出一只手，稳稳托住我的后腰，紫眸中带着温柔和关切，说道：“睡醒了吗？”

　　我借着他支持的力气坐起，斜倚半靠在他怀中。他抚摸着我的发丝，低头道：“脚背全肿了，人却瘦成这样……”

　　他拾起床前的绣鞋替我穿着时，温润的指尖划过我的脚背。我只觉一阵麻痒，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说道：“不要碰我！”

　　他撤回手，远远看着我。

　　我梳洗盥沐完毕，将齐腰长发随意挽系成一束，穿上浅绿纱外衣。他突然说道：“今天是登基大典，我给你备好了衣服，将衣服换了吧。”

　　我没有理睬他，他看着我喝下一碗红枣燕窝羹，对帐外侍卫说道：“拿进来。”

　　帐外一名侍卫应声而入，手捧一个大红木托盘，托盘上覆盖着金黄色锦缎。他掀起锦缎，跪地将托盘呈递到我面前，说道：“凤冠彩衣，请夫人取用。”

　　我看清了托盘上的东西，是一件刺绣着五彩凤凰的明黄绸衣和一顶光华璀璨的钻石凤冠。

　　那绸衣材质轻薄，绣工精美；凤冠上所镶嵌的并非“七宝”，而是一颗颗超过四分的华美钻石，约有数十颗之多，均匀分布于冠身，发出的光华远远胜过平常珠玉宝石，形状和明朝皇后所戴凤冠一模一样。

　　朱棣注目华服凤冠，面带满意微笑，对我道：“旧制的凤冠衮衣沉重繁琐，我担心你穿上会难受，让他们改制过了，不会太沉重。登基大典仪式复杂，你陪我一起接受群臣朝见就可以歇着了，祭天行礼就不必参加了。”

　　我明白他的心意，凤凰彩衣和钻石凤冠，只有大明皇后才有资格享用。

　　明朝皇后凤冠原本系纯金打造，冠身镶嵌“七宝”，碧玉、珍珠、玛瑙、红宝石、蓝宝石等等。这些宝石都颇有份量，加上纯金冠体，只会压迫得人抬不起头，他有意改为镶嵌钻石，减轻了重量。

　　他举手将凤冠戴在我发间，轻轻说道：“蕊蕊，过去由不得我选择，你本该立于高台之上，受天下万民敬仰，我一直没能给你……我一定要让大明的万千子民都知道你的存在，让你堂堂正正站在我身旁。”

　　凤冠光华眩目，很轻很轻，丝毫没有我想像中沉重的感觉。

　　彩衣上的凤凰姿态优美，如果穿上它，一定比我身上的普通绿色纱衣美丽许多。

　　皇后代表着至尊无上的高贵和美丽，代表着女子地位的巅峰和极致，可以执掌六宫、权倾天下。

　　他眼神中带着热切的期待，这眼神，让我心底的情绪如潮水般奔涌而至。

　　——我想从你那里得到的，是这极致、这荣华吗？你赐予我这些虚名，能够保护我和我的孩子吗？能够让我们安宁地生活下去吗？如果没有白吟雪，如果没有当年的误会，如果没有失去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们或许离幸福并不遥远，我会很愿意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分享他的胜利和快乐。

　　可是，如今伤痕累累的我，想要的仅仅是宁静如水的生活。

　　我淡淡扫视了一眼，将眸光转移向另一侧，摇了摇头。

　　朱棣似乎并不意外，他示意那侍卫退出，对我说道：“就算不为你自己，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接受这个位置，好不好？我不能让我们的孩子无名无分……”

　　“无名无分”，这句话让我回忆起了腹中胎儿的来历。那天晚上，我就像一个木偶布娃娃，昏迷在他怀里，被他无情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对我没有尊重、没有爱护，有的只是欲望和欺骗。

　　痛如潮水般涌来，我合上眼眸，眼角却溢出了泪水，一种强烈的愤怒和被羞辱的感觉让我用尽力气推开他，将凤冠摔落在地面上，说道：“他本来就是无名无分，他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世上！我不要你的凤冠霞帔，也不要他做皇子王孙。如果你真的还有一点点怜悯之心，请你放了我们。让我们远远离开金陵，永远不要来打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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