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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铁铉对我们说道:“请国公随下官一起去城楼上,静观好戏吧。”

  我一直站立在书房廊下,看着他们在房间中商议诱燕王单骑入城,见他们准备前去城门,追上他们说道:“等一等……我想和你们一起去。”

  铁铉停下脚步,看向李景隆,李景隆点了点头。我加快脚步跟随在他们身后,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或许是由于对历史的好奇探索,想亲眼目睹历史真相重演的那一刻,或许是想知道燕王是否会死在城楼下,或许……却不愿去细想那最后的一点“或许”是什么。

  室外雨势渐大,李景隆轻轻接过随从手中的雨伞,替我遮挡着绵密的雨丝,说道:“你去看看也好,万一他真的有事,也不至于让你心中留下遗憾。”

  他语气虽然温柔,仿佛毫不在乎。我感受到他心中那抹淡淡的醋意,靠他更近一步。正要说话,李景隆微笑揽住我,说道:“我明白,走吧。”

  他唯恐我淋到雨,将雨伞大半向我身边倾斜,自己左边衣袖暴露在雨中,湿了大半,我急忙将伞推过去。

  铁铉本来性情端直,不善开玩笑,在我们身后看到这一幕,却笑道:“国公与元妍姑娘相敬如宾,实在难得,下官盼望早日喝到二位的喜酒!”又微微叹息道:“下官当年与夫人也是一般恩爱,可惜天妒红颜,她生下月儿当年就……”

  李景隆见他想起亡妻,说道:“铁大人不必太过遗憾,姻缘本是天定。大人有幸得遇知心之人,纵然不能天长地久,这份情意却足够铭记于心、一生追忆了,总胜似从未得到过。”

  我心中一动,原来他认同“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的观念。他身为明代古人,和现代人的思想倒有几分相似。

  铁铉回忧作喜,笑道:“国公博学多才,果然高见。下官愚钝,竟然多年不明白这个道理。”

  李景隆眉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笑道:“铁大人专心国事,不关注这些风花雪月本是理所当然,我不过是偶有所感而已。”

  济南城楼上只剩下数名解甲的士兵,我们登上城楼,远远眺望城外。苍茫大雨中,数名劲骑伞盖招摇簇拥着一骑,正向城楼奔驰而来,骏马上乘坐之人正是燕王。

  他稳稳策马驰近,举手轻挥,遮挡他的伞盖撤去,丝丝雨水沿着他的面颊滑落。他身上所穿的并非战甲,竟然是八年前我在青城山中初次见他之时的模样,白色锦袍笼罩着淡紫色的轻纱,腰间系着浅浅花纹的腰带。他的打扮不像是上战场,倒更像是前来济南城赴一个重要的约会。

  他们一行过了护城河的吊桥,铁铉使了个眼色,大声令道:“开城门!”随即高声喊道:“臣铁铉,在此恭迎燕王千岁入城!”

  我隐藏在城垛之后李景隆身旁,目不转睛紧盯城门,冷眼旁观。燕王进入城门的一瞬间,城门上突然落下一团巨大黑影,正是历史记载铁铉所制“千斤闸”,来势凶猛,直直坠落向他的身上。

  他若被砸中,不死也要重伤,我不由自主向前一步,从城垛后走出来。

  就在这一刻,他遽然抬头仰视城楼上,意外发现了我,一道灼热而痛楚的光芒顿时自他的紫眸中射出。他似乎没有觉察到头顶上坠落的铁板,抬头定定仰视着我。

  一声轰隆惊雷巨响,他的淡紫色身影瞬间被黑色“千斤闸”笼罩住。我的心猛然下沉,难道历史记载有误,我今天会亲眼目睹朱棣的死亡?

  铺天盖地的空虚失落与漫无边际的绝望感觉接连席卷而来。我万万料想不到这一刻,我竟然如此心痛,痛到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缕漂浮的灵魂;痛到觉得天地万物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痛到只愿自己魂飞魄散,不再遭受轮回之苦。

  为什么?为什么?我此时的感觉和失去顾翌凡的感觉一模一样?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燕王身旁随行的侍卫大叫道:“王爷小心!”那侍卫用自己的马冲击燕王的马,那马受惊扬蹄,将燕王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他的淡紫身影飞跃而起,落在另一名侍卫的马背上,向护城河的吊桥冲过,铁铉见那些守城兵士慌乱之中忘记将吊桥收起,大声怒喝道:“收桥!不可让这叛国谋逆的乱臣贼子逃脱了!”

  守城兵士如同醍醐灌顶,再收起吊桥时,燕军随从骑兵早已到了河岸对面。燕王策马立住,紫眸中射出愤怒的光芒,冷冷道:“铁铉,本王今日不与你作口舌之争,准备防守吧!”

  他们数骑身影在大雨中远去,铁铉无可奈何,只得返回城内。

  燕王见铁铉诈降暗中谋算自己,大为震怒,离去次日不惜号令燕军启动耗费弹药的远程大炮,挟雷霆之势对济南城发动全面攻击。城墙数处被损毁,济南城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窗外暴雨如注,铁铉在书房中神色忧虑,一言不发,李景隆凝视行军图,苦苦思索防守之策。

  我思虑再三,对他们说道:“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让他退兵。”

  铁铉略有惊愕,说道:“如今济南城危险之极,铁某誓与济南共生死,燕贼破釜沉舟一战,他们怎会轻易退兵?”

  我问他道:“高皇帝驾崩之时,皇上曾有旨意让全国各都司、州县供奉灵位,济南应该也实行了?”

  铁铉抚须沉吟道:“高皇帝灵位,济南府中当然有供奉……姑娘的意思是说……”

  我并没有直接说出来,只对他点了一下头。

  史载燕王炮轰济南城危急之际,铁铉将朱元璋神牌灵位悬挂于城楼上,燕王不得不撤兵而去,但是我没想到铁铉的办法竟然是我根据历史记载转告给他的。

  铁铉眼中光芒闪动,笑道:“好计!多谢姑娘提醒。他若敢用炮火袭击亵渎高皇帝牌位,正好告诉天下万民,他不是'靖难'而是'谋逆'!下官就赌他没有这个胆量!”

  他匆匆离开书房去置办安排一切,李景隆一直注视着我,突然问道:“妍妍,你对目前战况有什么看法吗?”

  我没有想到李景隆会问我这个问题,心中犹豫了片刻,说道:“你是问我是否有破燕之策对吗?”

  他微笑道:“我不过随口考问你一下而已。”

  我想起历史记载一名参军的建议,正是速战速决打败燕王的好方法,只是没有被朝廷采纳,正好说给他听,看他有什么意见,于是答道:“有。”

  他握住我的手,温柔说道:“那你说说看,我洗耳恭听。”

  我说道:“济南位处中央,北方的北平、永平、保定等地虽然在燕王手中,但是还有些州县并没有归降。他的精锐部队都随他辗战在外,后方都是老弱残兵,只要朝廷出奇兵再袭北平。在外征战的兵士顾念家人,一定士气不振。”

  他目光转动,说:“不错,那么你猜他下一步会如何作战?只要朝廷守住济南,他永远都不可能走出北方。”

  我说:“未必,他可以不经过山东,由江淮直下金陵。”

  我说的正是历史事实,李景隆似乎觉得很意外,眉头渐渐紧蹙,在书房中踱步。说道:“的确有此可能,我不得不告诉皇上,早作防范。”

  围困数日的济南城重获自由,城中兵士、居民无不欢欣鼓舞。燕军撤退半月有余,济南城墙都修补完整,李景隆计划次日就带我返回金陵。铁铉晚间在大明湖畔的铁府别苑中设宴,为李景隆饯行。

  雨后天晴的月夜,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香气,大明湖水平如镜,在月光下泛着静谧的幽蓝光芒。李景隆、铁铉他们举杯痛饮之时,我和铁冰月湖畔树下合奏。

  铁冰月依依不舍,说道:“今晚月色清明,姐姐再弹奏一曲吧,不知什么时候才有缘再见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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