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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婚后四年,皇族上下皆知燕王夫妇恩爱亲密、鹣鲽情深。我陆续为他生下了高炽、高煦和玉纨。燕王宫中不乏能歌善舞的北国佳人,朱棣却极少亲近那些侍妾。

  洪武二十二年春天,他照例前往金陵觐见恭贺父皇的万寿圣节。

  和以前不同的是,直到五月初,宫中的月季花圃姹紫嫣红,他还没有返回北平。

  我倚靠在锦榻上,燕王宫中的太医替我诊视手脉,恭声奏道:“贺喜王妃,又有喜讯了。”

  翠儿喜形于色,说道:“娘娘,王爷回来,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看着殿前嬉戏的儿女们,我心头升腾起无限甜蜜的感觉。

  四年来,朱棣的确做到了他对我的承诺——“相敬如宾”,从来都没有大声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牢记着身为王妃的本分,竭尽全力爱护他、帮助他。我们一起谈论兵书战法、一起骑马打猎,或许少了几许花前月下的旖旎情景,相知相惜却已足够深切。

  我深爱着朱棣,我爱他的一切,爱他的抱负雄心、他的霸道温柔,不只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我托付终身的良人。

  一名内侍走进来,低头说道:“禀娘娘,金陵舅爷有书信送来。”

  二弟辉祖的来函上,只有寥寥数字:“姐夫在苏州置产,纳王氏为妾,奏请封妃,皇上已准。”

  我腹中一阵剧痛,却依然保持着温柔和蔼的笑容,对翠儿说:“拿笔来。”

  翠儿机灵,急切问道:“娘娘!出了什么事情?”

  我接过笔,用松香纸笺给二弟回复了四个字:“已知,无妨。”

  我独自站立在北海中央的琼华岛上,春风吹绿了柳枝,吹乱了我的鬓发,一如我此刻纷乱的心情。

  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他心中分明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影和遗憾,这遗憾的源头就是——青青。他独居的寝殿中悬挂着青青的画像,而我从不踏入那里一步。

  爱一个人就该给他一个足够的空间,不该时刻紧逼,让爱进退无路。如果苏州的王氏能够缓解他对青青的思念,我会替他开心。

  六月,朱棣归来的时候,依然是孤身一人。

  他没有带王氏湖衣回燕北,分明是顾忌我的心情。有顾忌,就代表他心中有我。

  因此,我装作一无所知,没有向他作任何探询。

  我们恩爱如初,他精心给我腹中胎儿拟着名字。

  我渐渐得知,除了死去的青青、嫁给太子的江绮怀、纳为侧室的湖衣,他还有两个身份特殊的秘密情人。

  洪武二十三年,三妹锦儿来到燕王宫,我无意中窥见锦儿倚靠在他怀中温柔撒娇,两人举止亲密无间。

  那一幕令我终身难忘。

  我终于深深体会到,再多的道听途说,都比不过亲眼目睹的震撼。

  皇子王孙本性风流,更何况年轻的燕王是如此出色、如此优秀,他身边群芳簇拥,本是人之常情。

  他虽然喜欢锦儿,却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她的终身大事;他那些红颜知己,包括湖衣在内,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

  他依然对我敬重顾忌,我依然保持沉默。

  直到洪武二十五年,我第一次见到唐蕊的时候,我才蓦然发觉,朱棣的心彻底离开了我。

  他带着仆仆风尘,站在我面前,缓缓道:“妙云,我在金陵娶了蕊蕊,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那里,所以带她一起回来了。明天我奉父皇之命出征漠北,麻烦你替我照应着她,她还小,万事请你多担待。”

  我的心没来由地揪紧了。

  夫妻多年,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忐忑不安的模样。

  他的话语句句都是关切之辞,眼神却带着迷恋和痛楚。如果是两情相悦,他没有理由这样不开心。

  唐蕊,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在朱棣的心目中,她的重要程度远远超过了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人,甚至超过了我。

  我轻声问:“王爷和她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他点点头,说:“妙云,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不瞒你。是我强迫她嫁给我……她心中有初恋之人,那人已经离开了她,她还一直念念不忘,所以现在心里恨着我。”

  我温柔看向他,说道:“只要王爷对唐妹妹是真心的,她迟早会明白,臣妾会劝慰开导她的。”

  他踌躇了半晌,才说:“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我爱她。如果没有她,我觉得生命毫无意义。”

  我微微一笑,问道:“如果让王爷在她和青青之间作一抉择,王爷会如何?”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提起“青青”二字。

  他毫不迟疑,答道:“我要蕊蕊,因为,她比青青更像青青……”

  我迷惑不解。

  “臣妾不太明白王爷的意思。”

  他的面容依然如明月般皎洁,紫眸中的光影却破碎迷离:“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天意……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是我的,无论前世今生,她都应该和我在一起。”

  前世今生。

  看着他憔悴的神态,我的心隐隐作痛。

  如果他们注定有前世今生的缘分,那么我才是一个不该出现的第三者,那迷茫不可知的天意,似乎不过是人生的又一次轮回而已。

  那个月冷霜花坠落的夜晚,朱棣半醉立在廊檐下,仰望纷飞的大雪,他迷茫的神情又一次灼痛了我的心。

  午时,在宝云阁外,我听见了他们激烈的争吵声。

  “你若是真的那么在乎我,为什么不把她们都休掉再娶我?你有那么多女人,也不缺我一个!”

  唐蕊是爱他的,这一点无庸置疑,这个单纯执着的女孩愤怒之际说出的话,未必是她的本意。

  他倾尽真心却遭到拒绝,绝不可能冷静清醒如常。

  爱得越深,说出的话越伤人。

  我对朱棣的爱早已深入骨髓,因他的痛苦而痛苦,为他的开心而开心,我不忍心见他们如此互相误会折磨对方。

  我走近朱棣,将一件貂裘轻披在他肩上,轻声说出我所知道的真相。

  他的紫眸刹那间迸出的光彩让我心神震慑:“无论海角天涯,上下古今,我必定会找到她!”

  我微微一笑:“希望王爷早日得偿所愿,臣妾会替王爷开心。”

  他定定注视我半晌,我抬头看着他,一如八年前新婚之夜的目光交汇。

  我读懂了他眼神的涵义。

  ——妙云,谢谢你,如此宽宏待我。蕊蕊是我最心爱的人,你却是我最信任倚赖的人。

  我的回答他必定知晓。

  ——朱棣,能得到你的信任和敬重,妙云何尝不觉得幸运?

  ——虽然我们没有生生世世相知的宿命,三生石上定有前因,才能成就这一世姻缘。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既是有缘,我们就该好生珍惜啊。

  他放开我的手,如释重负,转身走出门外,对内侍说道:“备马。”

  我远望着他的背影,心境豁然开朗。

  大雪渐渐停歇,春天,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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