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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一小内侍在陈谨的示意下连滚带爬出殿携旨去传唤王慎,二三刻时辰方连滚带爬只身回来,未待皇帝或陈谨发作,已经面色惨白语不成音地回报道:“陛下,陛下,王常侍在处所内自缢了。”

  皇帝蓦然站起身,眼前一黑,踉跄两步上前,喝问道:“什么?!”

  小内侍哭诉道:“王总管自缢了,还是臣去宣旨,头一个发觉的。找人放下来的时候,已经凉了,已经直了……”

  皇帝愣了片刻,额上青筋暴叠,双颊腾蛇纹升,雷霆震怒道:“乱臣!贼子!”

  众人不知他所指为谁,满殿惊怖,伏地谢罪,他却又突然平静了下来,下令道:“立即开宫门,命人传旨李指挥,言朕要私访金吾卫。”

  陈谨连忙起身张罗,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不必跟着,派人去东宫,看看太子。”

  轻乘简行的御驾大约在二更天抵达金吾卫,迎銮的只有正指挥等数人,皇帝屏退宫内从人,由正指挥服侍随从,径直亲抵犯官许昌平所处的囚室。

  夜已深沉,许昌平却也并未入睡,见天子驾临似有些不知所措,尚未及行礼,皇帝已不耐烦地制止道:“叫他算了,把灯挑明。”

  几名随行卫士旋即在囚室内燃起数十支蜡烛,驱散一室黑暗,灼灼光明如昼,数日前和太子同审时便令皇帝刻意留意过的面孔,毫无掩饰地暴露在圣天子敕令炮制出的朗朗乾坤之中。

  如此雷同的境遇,如此雷同的容颜。他可曾想过掩饰?他可有办法掩饰?

  时间或许是可以倒流的,时间或许是可以静止的,他仍旧是他,这么多年,衰老了的虚弱了的或许只有自己。再没有过多的审视,再无须过多的审视,第二次的亲鞫中,九五至尊只看了年轻的罪人一眼,闭目点了点头。

  片刻后,光明中神色黯然的皇帝开天音,只问了一句话:“你的母亲姓什么?”

  这是最忠诚于天子的卫所,即便外界沸反盈野,转日回天,幽隔于其中的罪人亦不可能得知分毫。

  是句寻常问话,被幽隔的无所知的罪人瞳孔却蓦然收缩,指挥敏锐地发觉,这是他涉案以来第二次彻骨的惊怖、张皇和犹豫,还有一回,便是他咬舌之前。皇帝向卫士摆手,命他们留给罪人惊怖、张皇、犹豫和思考权衡的时间。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或因口齿不便,或因不便开口的人犯,终于用尚未折断的食指在羑里地面上画出了一个“宋”字。

  皇帝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蹙眉凝思,在顿悟的瞬间呆若木鸡,良久再次颔首,沉沉叹息道:“原来如此——报应!”

  许昌平缓缓仰首,那过于熟悉亦过于生疏的容颜再次呈现于圣天子双眼中,为他适才的叹息加上了圆满的注疏。

  皇帝转身离去前吩咐:“看住他,善待他。”

  御驾还宫时东方尚未明,这是二月廿四日,天子抢在群臣聚集前无缘无故地取消了常朝。

  返宫后的皇帝在沉思良久后,忽然询问陈谨:“你还记得皇后私放出宫的那个宫人姓什么吗?她以为朕不知道。”

  陈谨回想了半日,才摇头回复道:“陛下恕罪,臣不记得娘娘放过哪个宫人出宫。”

  皇帝淡淡一笑道:“你有你的娘娘,他有他的娘娘。朕说的是孝敬皇后,要是王慎,不会答错。”

  陈谨的嘴角抖了抖,垂首无言以对。闻皇帝接着问道:“东宫在做什么?”

  陈谨道:“太子殿下一直安睡,并无异情。倒是顺带听说皇孙一直风寒发热,不太见好——陛下下旨禁东宫出入,致使太医行动亦不便,只有典药局郎伺候。”

  皇帝冷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倒是高枕无忧。你去告诉太子妃,东宫门禁即日取消,阿元那里要什么,让她直接问朕要。还有,顺便让太子过来,朕要见他。”

  谣诼盈野,天下人眼中皇太子当已万劫不复,陈谨亦不例外,连忙吩咐道:“臣这就去传太子。”

  皇帝看了他一眼,纠正道:“称殿下,不是传,是去请。”

  陈谨惊愕万分,改口道:“是,臣去请太子殿下。”

  因为本日取消了朝会,太子并未具服,接旨起身后却也栉沐更衣,拖延了有半刻才抵达皇帝寝宫,向皇帝行礼,随后自行起身。或许果如陈谨所言,他睡得安稳,此刻看上去面色已经好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许多。

  皇帝没有责备太子的无礼,神情语气平静如话家常,“王慎死了,你知道吗?”

  定权点头道:“臣是刚刚听说。”

  皇帝问道:“你想得通么,他为何要自裁?”

  定权摇头道:“臣不知缘故,请陛下赐教。”

  皇帝望着微明天色中太子丝毫不现哀恶喜乐的面孔,忽然觉得从未认识过这个儿子,良久方冷笑道:“从前有人对朕说,你毫无心肝,朕不相信。”

  定权抬头微笑道:“那些人应当还和陛下说过,臣专权,臣预政,臣不孝不友,臣阴险诡谲,望之不似人君。陛下说过的,这些话如果全听,就什么事都不要做了。——臣听说陛下下旨取消了常朝,是为了一早召臣来,同臣谈论心肝的事情?”

  皇帝不以为忤,亦不理会他的申述,道:“朕指教给你,你的阿公,在朕身边插放你的人,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你;他自裁,是因为听了这传言,觉得对不起朕,和你的母亲。”

  定权沉默有时,开口道:“他不曾对不起孝敬皇后,对不起臣母的,别有乱臣贼子。”

  皇帝道:“这么说,你也已经都听说了?”

  定权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陛下知道,这群人办正经事不热心,遇到这些事倒唯恐落后于人,这样的事情,恐怕朝中已经无人不知。臣自然也听说了。”

  皇帝抚额道:“好,无人不知,和那年的中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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