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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定权沉默有时,坐到她身边,伸臂将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肩头,低声劝慰道:“好了,好了,多想无益。”她柔顺地靠着他的肩头,微微一笑,“殿下,那封信已经不在了,殿下知道,他不会留任何证据在我手中的。”他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噤声,“那件事是那件事,等一下我再问你。现在,只是因为我知道,一个人能够有多么难过。”

  她突然转身,紧紧地环抱住他,将尖尖的下颌用力地抵在他的肩头。他一怔,也抱紧了她,听她喃喃低语:“对,你知道。”

  他的心跳在她的怀中,她的体温在他的怀中,衣香在鼻端,呼吸声在耳畔,是如此真实的拥有,四臂纠缠,不留一点罅隙。然而,彼此此刻真实拥有的,都是刚刚已经失落了的彼此。

  阿宝先推开了定权,这怀抱的放空,使他想起他父亲的先后两位皇后的所作所为,女子们在有些事上其实远比男子要决绝和坚强。她离开他,问道:“殿下想怎么问话?殿下知道,有些话我还是不会说。”

  定权摇头道:“你不想说的那些,恰恰我也已经不想再知道。我不想用强,那样的手段配不上你,也配不上我。我们两人,其实满可以好好说一次话。譬如,我先来示范诚意——他这个时候找你,是问许主簿的事情罢?”

  阿宝点头,道:“是。”

  定权道:“我或许能猜想到你的难处,你的母亲虽不在了,但是你说到的那个写信人,于你而言,大约贵重不下你的母亲罢?”

  阿宝点头,道:“是。”

  定权道:“其实你很清楚,你就算告诉了他许主簿的事情,写信人也未必能得真平安。何况许主簿的事情,除了私下里他与我过从甚密,大约你也并不知道其他什么了。”

  阿宝道:“是。”

  定权颔首道:“所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请你设法传递给贵上——用什么方式我不管,因为我相信你能够办好。你不必担心,这样做不单对我有好处,对你也有好处,因为这事是真的,你完全可以拿它向贵上交差,甚至向他提出点条件。如今的形势,大概他和你都很清楚,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用到你了。”

  阿宝微笑道:“如今,形势?”

  定权笑道:“思虑伤人,你方才没看出来吗?走到这个地步,不是他死,就是我要做废太子了。”

  阿宝浅淡的笑意中有嘲讽的意味,“这么比较的话,还是殿下占了一点便宜。”

  定权摇头,平淡而认真地否认:“阿宝,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废了我和杀了我有什么分别?我不可能允许自己活着,留给他们侮辱的机会。话既说到这里,我不妨也先请你,万一果然如此,设法带一只匕首给我。”

  她的双肩轻轻一抖,他察觉了,伸手按住了她单薄的肩头,道:“陛下已对我下了禁足令,除了大行皇后的丧仪,我寸步难行。若预计不错,我的一举一动,以后都会有人监察。过了今夜,大概我不再方便到你这里来了,所以,这句话我现在就要说给你听。”

  阿宝轻轻点头,道:“殿下请讲。”

  定权垂下头,将嘴唇凑近她耳畔,朱灯映照,窗外看去,是缠绵悱恻的交颈合影。合影纠缠,融会,摇荡,终于厘解拆分。

  她似乎听得很仔细,但是没有接话,他自顾继续道:“你告诉他,这是你亲眼看见,亲耳听说。他若不相信,可先行验证坐实,再上报官家——如何,这话不算我诳你罢?”

  她仍旧不置可否,他也并不介意,最后叮嘱:“但是时机要紧,这话不需你现在即说,你也不可现在即说。约莫从今日起半月内罢,希望许主簿可以熬得过禁府的锻炼。”

  他站起身道:“我一向坚信,你是聪明人,这半月也是留给你考虑和谋划的时间。我相信你能够思想明白。如我所言,为什么我们不精诚协作,再彼此分得些少利益呢?”

  阿宝终于开口问道:“殿下凭什么相信?”

  定权拍了拍她的肩头,一笑道:“因为你和我太像,所以我相信你有那种智慧,也有那种孤勇,事到临头,更加如此。”

  他这动作,深深让她厌烦,她记得他数次对自己做过这相同的动作,这或许就是他们永无亲密无间机会的原因和明证。她太清明,他也太清明,所以他会选择她作为对手,或会选择她作为同袍,唯独不会的,就是选择她作为伴侣。

  她也再次厌烦地回想起,这是她自己的错误,不是他的。

  再没有多余的嘱咐,他转身离开,他们的太过相似,使他清楚,她在厌烦的同时,已经开始仔细地思考。

  能尽的人事皆已尽。只是,全尽到后,了无意趣。

  靖宁七年二月初四日,礼部定下大行皇后丧礼。五日至七日,凡举在京官员五品以上者素服至宫门外,具丧服入临后,丧服行奉慰礼。三日后除服。

  八日,以牲醴告太庙,上大行皇后谥册文,定谥号孝端。因国有战事未息,谕令蜀王、广川郡王及所有京外亲藩,在地遥祭无须返京。

  十二日,命以栗木制孝端皇后神主。

  十六日,孝端皇后梓宫将发引,具醴告太庙,遣官祭西山之神,祈祷永佑安宁。

  所谓盖棺定论,贵如配天皇后,不外乎是。

  §第六十五章 林无静树

  靖宁七年二月初四日,礼部定下大行皇后丧礼。金吾左卫于前夜奉旨拘系詹事府主簿许昌平,本日不动声色地抄查许氏位于京东的宅邸,并接着拘系其家中老仆及童子。

  初五日,凡举在京官员五品以上者素服至宫门外,具丧服入临后,丧服行奉慰礼,命三日后除服。由于缉捕事出秘密,礼部侍郎兼詹事府正詹傅光时本日方听闻属下牵涉钦察御案,追根溯源,许昌平当日由礼部平调入詹府时,有赂于他,是经由他的举荐,数年来又与其有隶属长贰的亲密干系,种种都是无可隐瞒事,傅氏左思右想,心胆俱裂,情急下竟素服入宫,于康宁殿前伏阙恸哭不已,直至皇帝怒令羽林卫强行将其拽出宫门。宫门外百官丧服临大行皇后丧仪,惊见哭得面胖脸肿的傅光时由门内被掷出,犹抚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称有罪。据旁观者言,其情如丧考妣,其势撼天动地。

  拜其所赐,许氏被拘捕案一日内举朝皆知。天子在此时,径以直统的上直亲军卫中旨兴狱,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众臣只能理解为势使之然。

  初六日临丧后,大理寺、都察院上书,称皇帝兴御案而回避有司,有违国家制度。皇帝下中旨申斥,言国丧期间,一应司法官员诋诟君父,颠倒本末,违背伦常,拟待大丧后严惩,刑部虽未参与其中,也一并受斥。除新任刑部尚书代本部请罪外,余两司官员不服,以都御史为首,本日内再次上书请求介入调查。皇帝令中书令杜蘅将奏疏留中,众司法官转而攻讦杜蘅,言其阿君尸位。站立于众臣之首的杜蘅面色十分难看,但因是丧中,人人面色皆不好看,所以也并不十分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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