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鹤唳华亭 | 上页 下页
八〇


  梳罢晚妆,太子妃见尚未至皇孙睡眠之时,遂按平日之例接着教他读书识字,此夜敷衍《毛诗》中的《蓼莪》一节。她本出身文学之家,也通些经史,此刻与皇孙逐字逐句讲解,深入浅出,颇为清明通达。又将其中几个容易的字,教皇孙认识读写。讲到“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两句,待太子妃说明句意,一旁静听的皇孙忽道:“娘,爹爹今天抱了阿元。”太子妃一怔,笑道:“爹爹疼你,所以抱你。”皇孙点点头,想了半日,用小手指抠着太子妃胸前系着的香囊,又低声道:“爹爹衣服上很香,和娘一样。爹爹的手很冷,和娘不一样。”

  太子妃揽他在怀,伸手抚摸他的额发,轻轻道:“阿元真是好孩子。”

  因为皇孙要读书,怕他伤眼,此刻阁内灯火辉煌,明朗如同白昼。然而皇孙毕竟年纪太小,如同在舆内一般,他也没有看见精心妆扮过的嫡母望向自己时,那慈爱的眼神下隐隐的伤感、寂寞以及……

  同病相怜的悲悯。

  §第五十三章 亢龙有悔

  长州方面差往京师的使者,一样在中途遇上大雨,耽搁了几日行程,待信函秘密送至东宫之时,京城已经云散雨霁,太子的书窗外也重新有了秋鹊噪晴的诘诘之声。

  远来的书信一入手中,定权便闻到了一阵朦胧香气,温雅与轻灵兼而有之,颇类麝香,而其间略含木苔气息,较之麝香微辛微辣的底味,又多出了一份甘酸之气。虽函套上并无文字,却明知作书何人,遂令众人退却,这才用金刀慢慢剖开函舌,将信纸取出之时,那甘淡香气愈发鲜明,在已生微凉的秋息中,颇可给人温暖意象。

  定权打开信笺看过,待及片刻,又从头至尾细细默读了两遍,便从屉斗中取出金燧和火绒,借着窗外日光,将纸笺引燃,眼见它灰飞烟灭,而那线龙涎香气依旧缠绕四周,弥久不散。

  静好的秋光透过朱窗入室,被窗格分割成一方一方,投在定权身上,如同碎金。他静坐于这碎金之中,呼吸着指间的余香,慢慢地回想起了许昌平说过的话,至良久忽而自嘲般展颐。究竟还是太过轻敌,虽然觉察到了这个兄弟的异象,却没有想到他私底竟有这样泼天的胆量。京内且不论,如果他果真有这手段交通了边将,还敢于顾思林出走后不到半月便挑起这样的是非,那么那份暗室之谋则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广大。

  然而最让他心惊的,是顾逢恩一笔轻巧提过的那幅山水画。齐王早没有了这本事,那么余下的,有动机的,有能力的,只能是他这手足弟弟。那幅画上的字迹,他未曾见过,但是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推断,即或许当年西府的金吾,和中秋后的张陆正却都曾见过。他也实在无法遏制,首次要将那人和自己的五弟不祥地联系在一处。他扳指计算,和那人相识已经整六年,如果这一切当真,那么那份暗室之谋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远。

  书窗外的噪晴声喋喋不休,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毛骨悚然。螳螂捕蝉的古老故事在深宫和朝堂一再上演,长盛不衰,他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参与其间,小心翼翼地周旋了这么多年,难道最终仍然不能避免沦落成二虫的命运?到底还是太过轻敌了,自己身后的黄雀不知道已经隐忍了多久。或许对于他来说,被自己除掉的那只蝉才是他最大的阻碍。那么自己在他的眼中究竟算是什么东西?自己在他们的眼中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他缓缓地展开右手查看,五根手指白皙纤长,这是一只不曾事稼穑,不曾执鞭辔的手,指间掌上却遍布硬茧,那是长年握笔磨砺出的印记。这是一只文士的手,沾染着的龙涎香气,纠缠于他鼻端,如同修炼日久的鬼魅一样,虽见白日而魂魄不散。他想起来许多年前的事,早得如同前世,这只手提笔为一个人画的眉,这只手因为畏凉躲进一个人的袖管,这只手写下一服药方的时候,因为心神不宁而被墨汁污染。

  到底还是太过轻敌了,他行走至案边,于书册底下寻到那柄戒尺,朝向自己右手的掌心一次次奋力地击下,直到看见这只只曾染墨的手,首度染满鲜血。

  他仔细地从模糊的鲜血中分辨这掌心一道道复杂的纹路,这浸在血中的纹路,如同一道道刀刻的伤痕。清水般的秋阳和点点鲜血,从他的指间遗漏,他第一次感觉到光阴的流遁,原来也有迹可循。于这个秋和的午后,于掌心的疼痛远甚于衷心之时,他终于可以好好地想一想,这二十余年间,都有什么东西从这双手的指缝中漏走,那些他曾经拥有过的,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宁王府的后苑中,母亲怀抱着他,用一根纤纤柔荑,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写下两个字,笑道:“这就是你的名字。”他奇怪地询问:“为什么给我取这样的名字?”母亲微笑回答:“这是因为爹爹和娘,都把你当成捧在手心里的无价珍宝。”于是他也笑了,毫无怀疑地信任了母亲的话——天底下哪个孩子不全心全意地相信自己的母亲?母亲双靥的金钿随着她的展颐而明灭,那是人世间最美丽的神情和景象。以至于到了今日,他仍然觉得,美人颊上的点点金光,都是温柔的笑容。

  他想起刚刚学语的妹妹,一见到他,便扬起一双胖鼓鼓的小手发笑。她的手背上有五个圆圆的凹坑,她咧开的小嘴里刚刚萌出几颗乳牙。终于有一天,因为他竟日锲而不舍地努力教诲,那张小嘴里终于含含糊糊吐出了“哥哥”两个字,她在人间最先学会的两个字,喊的是他。以至于到了今日,他听到这两字,就会想起一阵乳香,仍然会像当初那样,因为悸动而想流泪。

  他想起大自己七岁的表兄,那个乳名叫作“儒”的少年,是他把自己第一次抱上马,亲执缰辔,二人一马在南山的茸茸青草间缓缓穿行。他伏在马鬃上问:“法哥哥去了哪里?”他回答:“他随父亲去了长州,日后一样做大将军,来保卫殿下。”他低下头想了半天,问道:“那么你呢,会不会走?”表兄笑道:“殿下知道,我是最不喜欢看人家喊打喊杀,日后待我读书有成,中了进士,今上便会赐我官爵。届时如政绩清良,逐步迁移,就可留京任职。有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又有侍卫之臣不懈于内,便可以辅佐殿下成为万世明君。”他关心处并不在此,又着重问了一遍:“那么你不走?”表兄笑了,这次也简短地回答:“我不走。”

  他想起大婚夜的罗帐中,夜色掩饰了他通红的面色,他紧张而且尴尬,期期艾艾地问:“我有没有弄疼了你?”他还没有看清楚容颜的那个女子半日没有答话,只是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带着鼓励意味的手温暖而柔软,让他感受到一个女子应当具备的一切美德。那一刻,他真心信任她不会再像旁人一样,一一抛弃自己离去,他们应当能够相偕终老。

  这些东西不是虹霓和烟花,它们曾经都切切实实地存在过,可是最后遗失的遗失,毁弃的毁弃。不论是托在金盘中供养,还是捧在掌心中呵护,最终都无济于事,他实在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留住这些太过耀眼的东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安慰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若非曾经不顾一切地努力过,这些鲜血和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释尊讲法,使天花乱坠遍虚空。于这漫天花雨之中,他却看见随侯珠成为灰烬,和氏璧四分五裂,七宝楼台坍塌,金瓯销蚀,禊贴朽化成尘。那么多的好东西,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了,他将它看作越窑的珍瓷,小心翼翼收藏入秘府这么多年,却终究还是无法保全。既然如此,如果不留待他亲手来打破,那么他的人生,怎能够称得上十全十美的圆满?

  还有,如果不将它打破,有朝一日,他果真有幸到了神佛面前,又怎能够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们的失职和无情,而不给他们留下一分可资狡辩的口实,让他们羞惭无地而至哑口无言?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