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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定梁愣了片刻,忽然答道:“林下有风,却不是悲风。”顾孺人微微一怔,忽用团扇蔽面,咯咯笑了起来,虽不可顾见她脸上神情,但眼角眉梢却甚显愉悦。定梁忽想起适才石山边迎风摆动的那枝袅娜秋花,一时不由看得有些怔忪。见她直笑了半晌方移开了扇子,道:“多谢将军。”

  定梁逗得美人展颐,心中也大感得意,转过身便向阁门外跑,及至门边,又想起一事,便又折回。顾孺人见他回转,诧异问道:“小将军可是遗忘了什么东西在此?”定梁朝她一拱手道:“臣想起一事颇为失礼,还未报与娘子知道。”顾孺人挑眉问道:“何事?”定梁道:“我叫作萧定梁,梁木之梁。”顾孺人含笑点点头,道:“妾知道了。”

  看着定梁终于走远,顾孺人这才又捧起他送来的那只净水瓶,默默看了片刻,走至外室将佛前贡瓶替换了下来。见置瓶处略有尘埃,便取巾帕轻轻拂拭而去。又从院内剪了新鲜花枝,插入瓶中,这才重新入室。

  定梁出了顾孺人的阁子,也不回别处,顺路又去寻找皇孙。皇孙早已醒来,正坐在阁外玉阶上等他到来,两人带着失而复得的竹马,到后苑嬉闹了半日,直到日影转低,定梁才忽然记起一桩要紧事来,越想越不安心,忙对皇孙道:“阿元,我要先回去了。”皇孙极为失望,扯住他玉带问道:“六叔到哪里去?我也要一同去。”定梁将竹马递给他,解释道:“殿下叫我写的字,我还没有写,我怕他今日要查看,须得赶紧补上。阿元便先回到你娘身边去罢,六叔明日再来陪你玩。”说罢转身匆匆跑开。事情既然与父亲有关,皇孙也不敢再多作言语,扁着嘴跨在竹马上,悻悻地由宫人领回。

  果然不出定梁所料,晚膳过后,太子闲来无事,便要查问他近日功课。定梁刚刚恶补完毕的几页仿书,其间不免夹杂着一二滥竽充数之作,此刻交了上去,心中自然忐忑,站在一旁偷偷观察定权面上的神情。见定权翻了两页,眉头微微一拧,便心知大事不妙。他虽然年纪不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却还是懂得的,眼看着太子翻动案上书册,似是要寻找什么东西,连忙蹑手蹑脚便往阁门口躲闪,还未走得两步,便听定权喝道:“你站住。”

  定梁避秦未成,甚是无奈,停住脚步,低声求告道:“殿下,臣知错了。”定权哼了一声,也不责骂他,道:“左手。”定梁嘿嘿一笑,好言道:“哥哥,这次就饶了我罢,我这就回去重写。”他这套把戏,定权见识已多,此刻不过嗤之以鼻,指着纸上几个字,问道:“我记得你前几日便说字都已经写完了,这急就章又是怎么回事?”定梁仔细权衡两项罪名的深浅,忙避重就轻道,“臣绝不敢欺君,只是写字的时候心不在焉了。”想了想,又扯起大旗道:“哥哥还曾经说过,书三写,便鱼成鲁,帝成虎,这等过失也在所难免,我下次一定小心。”定权不听他插科打诨,只是抬抬下颌,示意他站近。定梁知道他平素脾气,便也不敢再多作违拗,慢慢延挨到他身边,伸出了左手。定权提起戒尺,重重在他掌心击打了几下,将尺子扔在一旁,吩咐道:“你就在此处写,若再写得不好,一并再罚。”

  定梁既挨了打,又要重新仿书,只觉满心不平,提起笔来伏在案上写了两三个字,自己也觉得不甚美观,又急又怕,不由鼻中一酸,将笔搁置一旁,道:“殿下,臣不想写了。”定权正随手翻着手中册页,全无理睬他之意,待他自觉无趣,又提起笔来写完一页纸,才开口问道:“说什么?”定梁道:“唐楷拘束无趣,臣想学写金错刀。”他又提出此事,定权遂将册页放下,解释道:“你年纪尚小,手腕无力,当从基本学起,将来书道方不至于成为空中楼阁。待你写好了这笔字,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材料,届时再说。”定梁又遭拒绝,心中不满,撇着嘴委屈道:“殿下宁可教给外人,也不教给我。”

  定权突闻此语,慢慢变了面色,狐疑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定梁不慎说漏了嘴,忙掩饰道:“没有什么,臣这就重新写。”定权望他良久,又问道:“你还曾见何人写过这字?”定梁不解他为何定要在这等小事上不依不饶,但见他面色威严,顿生畏意,摇头否认道:“臣是信口雌黄,臣并没有见过。”定权也不再理会他,阴沉着脸向左右吩咐道:“这几日跟着长沙郡王的人,即刻都去给本宫找过来。”他待定梁素来亲善,未曾在他面前如此作色过,此刻定梁见他鼻翼两侧已牵扯出两路深深腾蛇纹,知道他定是恼怒到极处,又见他身边内侍奉旨便要去拿人,深知此事不可隐瞒,一时也吓坏了,愣了半晌方哭道:“殿下不必去叫他们,臣说……臣……”啜泣半晌,不知如何开口时,忽听定权一声断喝:“说!”吓得口齿也清爽了,道:“臣是看见殿下的侧妃顾氏写的字,与殿下有几分相似处,这才胡说的。”

  定权闻言,前后细细思想,方心中稍解,却仍觉气不打一处来,斥责他道:“你跪下。你平白无事为何会去那个地方?”定梁撩袍跪倒,擦了把眼泪道:“臣真不是有意的。”遂将失却竹马之事以及还瓶之事一一据实说出,他口角本伶俐,三言五语倒也把前后委曲说得清楚明了。他小小年纪,行事如此匪夷所思,定权不免阴沉了半晌面孔,方又问:“你与萧泽镇日在一起厮混,他可也跟着你去了?”定梁忙替他撇清道:“阿元胆小,他真的不曾去。”定权冷笑道:“你的胆子却是不小。”定梁偷窥他脸色,虽仍然板着,却已不似适才骇人,遂奓着胆子问道:“臣只是无心,殿下为何要这般生气,又从不许旁人去见她?”定权不愿与他多谈此事,亦不愿他再次去见那人,搅入这浑水,只道:“她有恶疾,是以将她幽隔。”此言难服人,定梁摇头道:“臣也与她说过几句话,她根本便没有病。”

  定权无语半晌,皱眉问道:“你都与她说了什么?”定梁细细思想,便用春秋笔法,把与顾孺人对弈一事隐去不提,将余下两人言语大略告诉了定权,直说到“林下有风”一句,定权终是恼怒与好笑交集,忍无可忍,开口训斥道:“你这些混账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定梁手指着他案上的几册《世说新语》,道:“是从殿下这里——臣是前几日才从殿下的书里看得的。”定权只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刁钻到了极处,也想不出该拿他如何是好,只得正正脸色继续问道:“那人还和你说了什么?”

  定梁无端跪了半日,又被他审贼般鞫谳,心中也不免郁结,忽然答道:“没有什么了,她一句话也没问起殿下来。”

  定权不知他这一语又是从何而来,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结舌半日,低声喝道:“你跪端正了说话。日后除了你嫂嫂那里,其余娘子阁中,不许你再涉足。若再有这等事让本宫得知,本宫绝不轻饶你。”

  定梁虽不知今夜的无妄之灾到底为何起源,察看太子神色,却绝不似与自己玩笑,只得低头老实答道:“臣谨遵殿下令旨。”

  §第四十九章 树犹如此

  雁山南面脚下有河渠,面向长州,夏季水沛,冬而枯涸。长州守城将士及战马的夏季饮水皆出自此渠,到了冬季便要从雁山上凿冰融水饮用。时至秋至前后,正是河水最丰沛之时,是以余处塞草渐黄,唯有河岸上的草木得到水汽滋荣,犹怀一丝欣欣夏意。

  河阳侯顾逢恩常于此处亲自饮马,那是蜀马中难得的高骏,体色黑中现红,两耳如同削竹般竖起,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在湿润的河滩上,河阳侯通常缓缓地松开马辔,仔细地检查坐骑的牙齿,这才抚摸着它茂密的鬃毛,与它一同走向清浅水边。或有知情者知晓,河阳侯如此钟爱此马,一来因为此马确实骏勇,河阳侯已数次凭借它脚力在沙场上脱险,一来却大约是因为此马委系太子馈赠。太子一向绝少与其长兄有所交往,唯有顾逢恩离京当年,他亲自作书给身在蜀地的长兄,请他寻觅良驹,更不惜耗费千金将几匹万里挑一的骏马运送回京,再加择选,这才使人送入长州。当年同入长州的几匹川马已或老或伤,只余此马仍当壮年,随着主人四方奔驰,未曾稍离。

  河边开出的轻盈荻花在秋风中瑟瑟抖动,低伏出一片与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动人淡紫色泽。来自雁山之北的风同样拂动了骏马的马鬃和河阳侯兜鍪上的红缨,并带来了马匹汗液和沙土的气息。顾逢恩随手拔下一枝荻花衔在嘴中,眼望着远方天际,若有所思。战马自己饮足了水,抬起头来用耳朵轻轻地磨蹭主人的臂膊,提醒他或可离去。

  与顾逢恩同来的同统领走上前去,替他重紧马腹下的鞍带,抬起头来问道:“将军在看些什么?”顾逢恩将荻花逆风用力抛入水中,指着雁山山头道:“你可见山外的天空,是青黄之色?”同统领点头道:“应是塞外又要起风了。”顾逢恩点头道:“雁山之南芦苇低伏,雁山之北怕已无立草。风向我军来袭,只恐于前线行军多有不利。”同统领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劝慰,忽闻马蹄踏动塞草的窸窣声大作,见顾逢恩麾下的另一名同统领策马已向河边赶来,忙招手唤道:“将军在此,你有何事?”

  那人驰近,翻身下马,手不及离缰,便向顾逢恩匆匆施礼,报道:“将军请速回城内,刘副统领因分发粮秣一事与承部起了龃龉,现在两方各有近百军卒在东城门前相持不下,互相搡打。”长州城内守城军士按说同为国朝效力,但顾氏旧部对承州都督李明安奉旨代庖的行径一直颇为不满,在私下里仍称其属下为承部,顾逢恩矫正数次未果,也只得随他们信口乱叫。

  李明安的承州旧部自靖宁三年春进入长州,至今已将近四年,明面上同受主将顾思林的指挥节制。只是个中曲折情事,人人都心知肚明,是以承州旧部一直跟随李明安驻守于长州东北城下,而顾部则随顾逢恩驻守西北城下,两方各据地势钩心斗角,平日少相往来,虽然士卒间偶有口角之争,像今日聚众搡打之事却未曾有过。顾逢恩连忙翻身上马,向长州东城飞驰而去。余下二人互看一眼,也连忙打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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