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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定权略略点头,却又问道:“果真没有?本宫的意思是,宁失于冗,勿失于疏。”使臣思想片刻,道:“果真没有。”定权道:“如此便好,你一路劳顿,先休息洗尘去罢。”使臣忙称不敢,方要退下,忽又想起一事,道:“臣听了殿下方才的嘱咐,倒是想起桩小事。臣的属下去查过詹府的入班记录,八月中某日许主簿曾迟到一次,因此月俸被罚三分,拟杖二十,被少詹做主免除。”定权“哦”了一声,想想又问:“可还记得是哪日?”使臣面露难色,道:“因是小事,臣并未细究,只是这位许主簿前一日才因风寒告了半日假,所以少詹虽然待他亲切,也不好十分替他兜揽。”定权微微蹙眉道:“方告过假,便又贪眠失了衙喏?”使臣笑道:“想也不足为奇,本是因八九月间詹府内事疏人懒,此等记录也层出不穷……”忽觉失言,连忙闭口。定权也不再追究,一笑便放他而去。

  许昌平再见太子,又是一年将近冬至之时,禁中也早已喧腾一片,开始预备应节物事。行近延祚宫时,见一行宫装丽人手托锦衣玉带,笑语盈盈地穿阁过殿,思量着当是皇帝按例赏赐太子新衣,便退至一旁,又静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前往央人通报。此次太子却并未为难,即刻命人引见,衔笑专候他入殿。许昌平自宗正寺一别,已三四月未曾面君,此刻礼毕起身,偷眼打量,只觉他神气甚佳,却不知何处稍异于常。略一思索,才察觉太子此日身上紫袍玉带,皆当是新制。那蜀地贡锦,寸缕寸金,华丽与清雅兼具,举手投足间,一抹帛光,已觉富贵咄咄逼人。

  定权静观他片刻,也不忙让座,笑问道:“许主簿一向少见。圣节前本宫王事缠身,无暇问顾,还请见谅。前些日子了结了逆案,倒是有了些少闲暇,想寻卿一叙,事有不巧,却闻卿日前返乡了,今日得见,不免要从俗问一声,家下一切可安好?”许昌平微微一揖,以示恭谨,亦笑答:“劳殿下下顾,臣确实返乡欲安排祭祖之事,只是不敢瞒殿下,此行却不曾见到家内人等。”定权微笑道:“过门不入,这又是何道理?”许昌平道:“内中有些贱事,不足上辱尊听。”见太子面上神情,心中思虑更加坐实,便又笑道:“只是虽未见其人,但知其平安,亦不虚此一行。”定权点头道:“是如卿言,再好不过。”携了他手腕,笑道:“久不见卿,如失明镜,心内积存了几件事,今日还要细细请教。”一面引他入了内室,亲自闭门,这才教他坐下,闲问了他几句岳州的人情风仪,许昌平也一一答复。

  片刻后周循亲自奉茶入内,定权命他放下茶盏,亲手持盏置于许昌平面前,见他欲起身答谢,伸手压在他肩上相阻,笑道:“事君数则辱,朋友数则疏。于公于私,焉有好处?主簿安坐,本宫适才话还未说完。”他既然作态,许昌平便称了句谢恩,亦不再坚持。又闻定权问道:“主簿家下和京师相隔并不甚远,一往一回约需多少工夫?”这似乎仍不过在继续方才的闲谈,许昌平略略思想,答道:“乘车约四日可往复,策马约三日即可。”定权点头笑道:“如此说来,若是快马加鞭,半昼一夜足矣。日固近,长安亦不远,两下往来,不致起秋风之叹,当真便利。”许昌平本欲端茶,听闻此语,手腕忽然微微一抖,连忙撤回,究竟难察他无心有心,半日方颔首答道:“诚如殿下所言。”

  定权啜了口茶,又闲闲笑谈:“主簿方才说此番是预备家祀,本宫也依稀记得主簿曾经提过令尊已驾鹤西游,却未曾细问享祀何年,仙山何地。主簿为官清直,置备牛酒若有难处,不妨与本宫直言。主簿与本宫有半兄之分,敢不倾情相助?”他终于肯切进正题,许昌平初时心内虽有疑惑,也只当他挟匿自家亲眷,不过为求不贰之心。此刻听到此语,方如雷贯顶,身后冷汗涔涔而落,亦不知他所知多寡,权衡半晌,方凝神谢道:“殿下厚意,臣感动莫名,只是此事于礼大乖,臣当以死辞。”定权望他良久,忽然莞尔,道:“主簿勿怪,本宫说这话,不过为一室之内,不传三耳。”站起慢慢踱至他身边,又以手指天地,道:“虽君臣父子之亲,五伦之间,不宣三口。”见许昌平良久仍是沉默不语,又冷笑道:“主簿可知,陛下日前有旨,将军不过一月便要离京了?主簿若能为本宫破惑,本宫心想,也不必再为些许陈年旧事去乱将军之心。不知主簿高见如何?”

  许昌平半晌方哑然一笑,道:“臣当日来寻殿下,便知终有此一日。只是臣原本打算,待殿下践祚之后,再详细禀明,请天子降罚。不想殿下之天纵英明,远甚于臣之愚见。”抬头再望他时,眉宇间怯意已荡然无存,笑道:“臣惭愧。”

  他不认便罢,待此事认真坐实,定权也只觉如凉风过脑,手心汗湿复干,如是者数次,终是咬牙开口道:“你说。”

  许昌平神情已如常,道:“先君不禄,当皇初四年之仲夏。抔土之地,便在长安。”

  定权点头道:“好。主簿少年登科,又有如此胆识,前程远大,无可限量。”缓缓转目瞥了他一眼,许昌平察他脸色,撩袍跪倒,叩首道:“臣请殿下降旨,赐臣自裁。”定权望他狞笑道:“你道我便没有这个打算?”许昌平摇头道:“于今为殿下计,唯此一途,可保殿下高枕无忧。”定权笑道:“主簿心中既然清明,如此也好,主簿求仁得仁,本宫可顺你之请。汝之家人,本宫与你一概保全。”许昌平亦笑道:“覆巢无完卵,臣焉能不识此理?人生各有命,臣身既填沟壑,亦无心顾他人。”他并无惧意,定权心下也自疑惑,半晌方开口道:“你当日来寻我,究竟何所求?”

  许昌平沉默良久,道:“臣所求之事,方才殿下已说出口。”定权疑惑道:“你想借我之力,重谋先朝旧案?”许昌平叩首道:“翻案之语牵涉甚众,臣万不敢作此想。不过史笔人书,可曲可直,臣实不忍先君辱身生前,复遗臭身后,不得郊祀。”定权摇头道:“这话实难服人,你连先大人面都未曾见过,你亦身入许门,便是先大人令名得复,你于国家宗祀亦无半分丝连。你如此身世,便是将来图谋朱紫之服,本宫也绝不会与你。你便何至于抛家舍命,一心做此从井救人之事?”许昌平闻语,倒是一愣有时,终是微微叹气道:“殿下所言皆是人情,臣所为也皆是人情,臣这般举止,不过为臣母而已。”

  定权想起顾思林之言,亦知其母与先皇后的瓜葛,心念一动,问道:“你母亲生前可与你说过些什么?”

  许昌平并不回答,只垂首道:“先母虽非先君正室,却得蒙先君青眼,鹣鲽情深。自臣忆事伊始,先母枕畔袖间便从无一刻干时,思虑伤人,至于郁郁而终。先母临终之时,臣方年幼,然臣母饮泣之态,携臣手殷殷嘱咐之情,纵使时隔经年,今日思及,仍不可不黯然神伤。”

  定权所思并不在此处,听他絮絮地只管说这些风月往事,心中微感焦躁,正思及究竟当如何处置这个棘手至极的人物,忽闻许昌平道:“臣母生前与臣所言究竟有限,只是养母殁时,却与臣说了几桩内廷秘辛。臣初次见殿下时,确有知情不语之事,臣罪当诛。”

  定权只觉后脑一阵阵发木,重新坐回椅上,闭目低声问道:“你果真知道公主的……”

  许昌平低声答道:“臣有罪。”定权重重吸了口气,又问道:“那皇后……先皇后是如何……”

  许昌平迟疑半晌,终是照实答道:“此事臣当真不知,孝敬皇后崩时,臣姨母已不在宫中。”

  定权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但觉得浑身都有些脱力,望着许昌平,思想良久,忽而没由来一笑,道:“本宫若今日赐死了主簿,当真便永不得知内中隐情了?”许昌平点头答道:“臣罪丘山,臣本预计待殿下得乘大宝之后,再行禀告。”稍隔片刻,方又道,“今时亦不改初衷。”

  定权轻哼一声,道:“如果我便永不想知道呢?主簿可还有脱身之径?”许昌平道:“再无一途。”定权冷笑道:“口舌反复,我如今如何相信你?”许昌平道:“殿下信臣不过,臣自百口莫辩。只是殿下可稍忆八月之事,臣若有半分私心负殿下,只需一纸字书道明个中曲直,以付齐王即可。”见他面上神情难辨,又正色道:“臣当日来觅殿下之时,便已将性命身家全盘托于殿下面前。臣之信任殿下,犹殿下之信任臣,并非容易。臣亦常人资质,亦有趋生怖死之情,亦有长夜思,辗转侧,过宫门而心惊,见尊者而股战之态。从来种种,还请殿下体恤详察。”

  定权忖度他言语中的意思,确也知道自己与他的许多利害相通之处,虽知留下此人,或有养虎之危,再四权衡,终是笑道:“主簿请起。本宫先前言语,主簿不必放在心上。本宫思量有日,岂不知为今之计,唯有吴越同舟方为上策。先大人之事与公主之事,现下不语也极好,毕竟往者已逝,来日尚可待。”

  他肯松口,许昌平亦暗暗舒了口气,这才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交给定权。定权翻看,却是中秋节前自己交给他的那份名表,其上加圈加点,已经注疏俱全。遂点头收起,想起一事,又问道:“还有一事,主簿务必据实以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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