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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阿宝走上前,好奇地问道:“就是这里?”定权点头道:“不错。”阿宝仰头望望定权种的那株侧柏,修修直立,只觉它可爱非常,也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定权笑道:“你怕什么?又摸不坏的。”阿宝“嗯”了一声,到底不再动作。定权看着树木,向她讲解道:“本朝自太宗皇帝始,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在这延祚宫内住过的储君,一定要到这里来植一棵侧柏,宫里的人私底下就把这里叫作太子林。”见她面露疑色,又笑道,“你已经看出来了,是不是?”阿宝扳着指头算道:“若是不算太祖皇帝,加上今上,也应当只有四棵树。”定权点点头,向前走了两步,指着一株树干稍粗的树道:“这是文宗皇帝的太子,因失德被文庙废为庶人。”又指着其旁一株道,“这是我的大伯父恭怀太子,先帝的定显七年因病薨逝的。这棵和我那棵差不多大,是陛下的,他只比我早种了几年。”

  阿宝轻声呼唤道:“殿下。”定权笑道:“历朝历代,太子都比皇帝要多,这是一定的事。只不知道我的那棵树,日后会不会也成了多余。”阿宝偏头看着阑干边那棵最小的侧柏,默默走到他身边,两手颤抖不止,迟疑半日,终于咬牙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定权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却也并没有避开。两只手皆是冰冷的,只是此刻,却连对方手指上每一个微小的颤动都能够清楚觉察。

  静默良久,定权终于开口道:“今天清早,我过去给陛下请安,陛下还是不肯见我。我站在晏安宫外头,又饿又冷,风刮得浑身生疼,手脚全都木了,还要听那些小人在暗中指指点点,忍不下去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掉头就走。我心里明白,陛下是不会见我的,可是到了晚上,我还是要去。”阿宝没有说话,微微地攥紧了那只手。定权笑道:“他们想让我像这棵树一样,在角落里慢慢枯死,我是绝不会遂了他们的心愿的。阿宝,你不是想看白鹤吗?等到春天,天气暖和了,草也长出来了,咱们就到你说过的那座山上去。那时候站在山顶上,就可以看见万里江山,美得跟画一样。如果有朝一日……我还要去趟长州。”他虽说是在和她说话,却更似自语,及至最后,声音竟带哽咽。但是一双眸子,却于这黯淡冬日陡然亮了起来,灼灼的就像燃烧的两簇小小火苗。阿宝几欲落泪,只答了一句:“好。”

  送衣的宫人早已站在了远处,犹豫良久,不敢近前。这样遥遥看去,是一对璧人,正在那里携手而立,喁喁私语。顾孺人得到的宠爱,已是阖宫皆知。

  直到初五日的傍晚,定权再去昏省,皇帝仍然不肯相见。但刚折返了延祚宫,王慎后脚便跟了过来,向他传达了皇帝的口谕,言明日早朝,陛下敕令太子务必参加。定权伏拜起身,问道:“敕使自长州回来了?顾逢恩已经回了长州?长州安否?顾将军知道了吗?”王慎虽知他思虑机敏,如这般四句问话皆切中要害,还是于心底感叹了一声,回道:“昨晚就已经回来了,和陛下在晏安宫中说了小半个时辰。小顾将军已于廿九日到了,直到廿九日止,安然无事。”定权略一思忖,又问:“那顾将军那里呢?他可曾知晓?”王慎叹气道:“殿下休提此事,今日收到了中书省报上来的奏呈,就是殿下站在殿外的那时候,陛下还正在做雷霆之怒。”定权蹙眉问道:“什么奏章?”王慎叹气道:“还能有什么?一日之内四百六十八份,皆是要求严惩齐王和张陆正的。至于顾将军清不清楚,老臣还真不好说了。”定权笑笑,点头道:“我知道了。”看着王慎离去,终又叹了口气。

  王慎回到晏安宫复了旨,皇帝只问道:“太子可说什么了?”王慎答道:“殿下就是接了旨,然后问了一句,敕使是不是回来了。”皇帝笑道:“他没有问别的?没有问他舅舅知道了吗?”王慎忙撇清道:“没有,殿下听说敕使已回,只说了句,如是便好,就再没有别的话了。”皇帝亦不再追问,只是笑了一声。不过瞬间,王慎陡然却觉这对父子,有时竟相似得令人毛骨悚然。

  次日朝会,因自延祚宫出席,定权倒是比往日偃起了一刻。卯时末刻至垂拱殿,文武臣工早已经分班站定,见他进来,一齐行礼道:“臣等见过太子殿下。”定权点头回意,径自至殿中东首站立。皇帝依旧是辰时抵达,众臣行礼后方站起身来,便一一出列,或婉和,或激烈,或引经据典,或危言直谏。所为者,皆为正君纲,明臣纪,请求皇帝早日严惩两个乱臣贼子。说到激烈处,竟有皇帝若是不肯纳谏,便要将性命兑在金殿上的意思。定权细细辨认,这些人中或有与自己亲厚的,或有平素根本不曾交往的,或有相传与二王暗通款曲的。一时间,亦分不清他们到底所求为何,是敌是友,偷眼觑看皇帝,他却依旧神色如常,危坐于上。

  众臣直闹了一二个时辰,皇帝见再无人说话,才吩咐王慎道:“宣旨吧。”众人一时皆屏住了呼吸,圣旨却不过寥寥数语:齐王欺嫡配适,朕躬难辞其咎,阴自省察,知为上下尊卑分位未正之故。兹剥夺齐王亲王爵,降郡王,着即日去京之藩。皇太子恭谨仁孝,朕心甚慰。案中前吏部尚书张陆正之处置,今全权交由皇太子办理,着三司用心辅弼。

  定权默默听完,心内冷冷一哂。万言不及一杯水,父亲对他这个兄长的处置,说到底还是轻描淡写至极。皇帝于明发上谕上说出这引咎自责的话语,臣下若是再不依不饶,说得难听些,便有胁迫君上的嫌疑了。故而圣旨读完,虽无一人口称遵旨,却也再无一人出列反驳。他明知此时不该做如是想,但究竟忍不住还是想起:若是这次张陆正真的变节,那么今日自己在这圣谕上的下场又会是怎样?

  定权慢慢放下了桓圭,虽奋力克制,右手还是不住微微颤抖。便是再不甘心又能如何?他的舅舅和父亲,一面是疾如风,一面是徐如林;一面侵略如火,一面却不动如山。比起他们来,自己的道行果真还是浅薄得很。

  定权终于咬牙跪倒,低声道:“陛下圣明,臣领旨谢恩。”见太子带头,众臣也各抱着一门心思,纷纷俯首。

  皇帝四顾一周,又道:“一个藩王和一个三品堂官,居然就敢携起手来诬诟储君,真是国朝百年,闻所未闻。近日以来,朕夙夜难安,所虑者何?不过为端正国本而已,太子曾经跟朕说过:嬖子配适,大都耦国,这些都是动乱本源。太子居宫外,本是当时权宜之举。不想如是一来,春坊不在侧,詹府如虚设,佞臣小人,乘虚而入,调唆妄语,离间天家骨肉。储君如不是心生忧惧,又怎会有这次的祸事?”

  定权听到此处,已经暗觉不妙,果然皇帝继续说道:“朕想,东宫还是移回延祚宫。自即日起,东宫隶属,上下官员,朕要亲自一一筛选审查,绝不使国本之侧,再存半个佞幸之徒。太子乃天下之本,朕正本清源,即自此事开始——太子,你以为如何?”

  李案已完结,移宫是迟早的事情,也是预料中的事情,定权只是未曾想到,此事居然在朝上提起,并且如此突然,连忙跪倒道:“陛下,臣谢陛下隆恩,只是……”皇帝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太子有什么话要说?”他的语气甚是和气,定权却已经出了一身寒浸浸的冷汗。沉默良久,心知于情于理,此事都再无可回环的余地,只得硬着头皮谢恩道:“臣遵旨。”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起身道:“今日朝会便到此处吧,朝下赐宴,众卿各自去领用。”

  定权悻悻回到东宫,呆坐半晌,又站起身来,绕殿走了一遭。宫室虽不陌生,触目所及,却没有一张熟识面孔。思及今后,且不说交通事,就是日日的晨昏定省,已是叫人郁闷难言。踱了半日,终于问道:“王常侍呢?”一个内侍离开半日,回来回复道:“王常侍正在陛下身边服侍,一时过不来。”定权点头道:“你去看着,一得了空,就叫他来这里见我。”

  久等王慎不至,在此无法可想,举目又不见旧人,定权自觉无聊,便信步走到了阿宝于后苑的居所。入室见她也一样穷极无聊,闲坐发呆,随口说道:“你就是念念书,也比这么坐着强。”话已出口,才想起已不是在西苑,她这里并没有书,又道,“我叫人送些过来。”随意打量了一下阁内的摆设,问道,“此处还住得惯吗?本宫过来的时候,看着东边还有几处朝阳的阁子,你要想换,就换过去。”阿宝点头道:“这里就已经很好了。”定权倚在她的榻上,看着她笑道:“你可先挑好了,等那几位都搬进来了,你再跟本宫说,本宫可就不管这些闲事了。”阿宝笑道:“她们来做什么?”定权笑道:“怎么,许你来还不许她们也来?看不出你也是会吃醋的人。”阿宝嗔道:“殿下!”定权叹了口气,正色道:“陛下让我搬回这里,良娣她们自然也要跟过来。阿宝,你说这里好还是西府里好?”阿宝思想了片刻,道:“妾在哪边,都是一样的。”定权笑道:“怎么能够一样?进了这里,红拂再想夜奔,可是半点指望都没有了。”

  阿宝面上略略变色,半晌才回神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君无戏言,殿下不记得了吗?”她轻怒薄嗔,定权却并不生气,随口笑道:“本宫并不是那个意思,本宫只是想说,李靖日后出了事,还望红拂援手。”

  阿宝方欲回答,一个宫人入阁报道:“殿下,王常侍已在正殿等候。”定权忙起身,道:“我这就去。”未及相送,他已经匆匆离去,阿宝走到窗前,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王慎的神态也颇为焦虑,看见定权不及行礼,问道:“殿下是要问移宫的事?这个臣也是早朝上才知道的。”定权点头道:“这桩事既然不能转圜,不如索性休提。我是问另一桩事,张陆正现在是在刑部?”王慎点头道:“是,张大人和两位公子都在。”定权道:“本宫无论如何要去见他一面,请阿公安排妥当。”王慎跺脚急道:“殿下,这是什么时候?殿下就千万别再裹乱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臣等去办就是了。”定权淡淡一笑,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本宫要亲见他一面,你们谁也代替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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