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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皇后见皇帝睡了,吩咐御医退守外殿,又教宫人放下帷幄,熄灭了几盏宫灯,殿内顿时昏暗了下来,没有月亮,宫墙上幢幢跳动的只有烛火的影子。定权此时才于御榻边静心坐下,细细思想近日的前后事体。前方的战况皇帝怕早已起疑,却又自觉无法约束。前几日的病情想是他下了严旨,一定要瞒住了自己,自己在宫中虽有耳目,却竟然不闻半点情报。今日将自己扣留宫内,却急匆匆放了齐赵二王出去,原来心底已经将自己当作乱臣贼子来防备了。幸而皇帝无事,若出了一星半点差池,今夜自己进得宫来,怕就是再出不去了。思及此愈发后怕,孟夏时分,竟觉一股寒流从顶门直下,直沁心底,连四肢百骸皆成冰凉。抬眼望着皇帝卧榻,嘴角的抽搐颤抖尽数化作冷笑,慢慢攥紧了拳头,再松开时,整个人都已经乏透了。

  皇帝的病情于夜间又小小反复了两次,按着皇帝的意思,他既然还没有痊愈,见不得臣子,只好留皇太子于宫中暂时处理事务。虽说有临危让皇太子监国的意味,亦不乏就近管辖的存心。定权自然也深知此意,二话不说便又住回了东宫,除了就寝,镇日都守在皇帝身边服侍汤药,偶有事件,便无论巨细皆请示皇帝的旨意。如是两日,暂无风波,皇帝的病情亦渐趋平稳,朝中上下人等也渐渐松弛。

  定权于午后回到东宫,因此有暇想起一桩小事,嘱咐身旁内臣道:“圣躬仍未大安,本宫怕是要在这里多留几日。接见臣子着装实在失仪,你叫人到西苑我阁中去将我的公服取来。”内臣答应后,又闻定权道:“我的衣物皆是一个姓顾的内人掌管,你只管问她去要。再叫她送几件替换的常服过来,找朱色紫色的,不要青色白色,同簪缨鞋袜一并带过来。”特意又嘱咐了一句,“还有前几日在暖阁书房内叫她收起的那只青色箱笼,其中最古旧的几件,让她寻最短的,本宫用着方便。”

  内臣一一答应离去,于皇帝寝宫外找到陈谨,一五一十向他汇报。太子重仪表,素来于衣饰上格外在意,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或者说,他忍着两日没有更衣已经是异事。陈谨想想道:“你去说不妨,只是东西送进来,先给我看过了再说。”

  定权在宫内侍君之事,也一早便由王慎告知了周循,周循又告知了西苑诸人。此时他既为公事前往太子田庄,并不在西苑内,御使便由一个执事内官接待,传了皇太子令旨说要衣服,并且点了阿宝的名字,阿宝便不免大感诧异。太子的衣物并不归她管理是一桩,她虽寻找出公服等衣物,却如何都找不见那所谓的“青色箱笼”。询问众人,也都皆说不知,箱笼虽有,非朱即墨,何曾有过青色?如是一来,更生疑心。

  待取了衣物拿回自己屋内整理,无意间瞥见太子送给自己的那本磁青面字帖,忽然心念一动,急忙取过翻看。这本是太子年少时所抄写的诗文,有前人的,亦有他自己作的,按照他的说法,是卢世瑜挑选出的佳作,订作了这一本。她这几日无事时,临摹的也皆是此帖内诗文。按照太子的意思,帖中所录最古早的莫过于《毛诗》,也有风雅颂各几篇,最短的一篇便是《式微》,只有两节: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阿宝放下了帖册,双手已经止不住微微颤抖,呆立半晌,强自镇静将衣物收好,交付御使手中。眼看他离去,又折回自己的房中,闭目细细思索前因后事。良久终是叹了口气,起身束发易服,打开妆匣,拿出几吊钱揣在怀中,悄悄掩门而去。

  内臣将衣物交至定权手中,定权随意一翻检,遂点头道:“收起来吧。”看着他捧衣而去,待走远了,方展开手来,他手中携的正是送给阿宝的那只花形符袋,五色丝束,一面题着“风烟”二字。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这不是很好吗?日已沉,夜将临,定权舒了口气,唇边慢慢浮现了一抹冷笑。

  §第十三章 微君之故

  雍风暧暧,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和布衣,仿佛贴身穿着的便是上好的丝绸。傍晚人定后,由青砖地面激荡起的脚步声,经由花木、栏杆、回廊、深墙的反复折荡,已经变得暧昧柔和。中门的侍卫见阿宝一袭粗使宫人的青衫,只当她是来前庭取送衣物的内人,粗粗盘问便放她出门。阿宝匆匆绕过后苑,猛抬首看浣衣所的院门,不由放慢了脚步。晚归的杜鹃,在树顶声声嘶啼,诗中都说那声音就像“不如归去”。她垂下头,摸了摸揣在袖中的纸笺,在院门外踌躇了许久,终于转头向西苑的后宫门处走去。

  由周循派遣随视阿宝的内臣,见她经由层层警戒,皆畅行无阻,与侍卫盘磨了片刻,竟都启门放了她过去,自然大感讶异。赶上前去询问,众侍卫皆上下睨他一眼,理直气壮地反诘道:“她手中有殿下亲书勘合手本,又未到封宫门的时候,我等敢不放行?”

  阿宝只身出西苑后门,向前直走到民居巷陌之间,天已向晚,街上行人见稀,一时无法打算,只得退至路旁等待,半晌才听见辘辘有声,一辆卖油果的推车经过。见推车者是一个须发俱白的老者,忙上前行礼,问道:“老人家万福,请问从这里到齐王府邸要如何行走?”老者面露疑色,打量阿宝一番,反问道:“小娘子孤身一人,这个时辰去那里何事?小娘子家中人呢?”阿宝知道本朝虽无宵禁,但自己一个年少女子,向晚出门难免惹人耳目,又不愿多作解释,只问道:“老人家,今日利市如何?”老者摇首叹息道:“哪来什么利市,勉强糊口罢了。”

  阿宝从怀中取出钱来,推至老者怀中道:“妾实在事出紧急,这才不顾廉耻,抛首出面,请长者行个方便,送我前去罢。”见他只是犹豫,又恳求道:“妾并非作奸犯科之人,只是要去那边为我家相公讨个救命的主意,还请长者成全。”老者见她形容,又看看怀中沉甸甸的几吊钱,终于答应道:“小娘子且坐上车来,若是遇上巡街,便道你是我的女儿罢。”阿宝忙道了声谢,跳上车去,那老者一路推着她向东行去。

  及回头望望身后,见老者衣衫褴褛,满额都是汗珠,心下不忍,道:“妾可以自己行走。”老者笑道:“小娘子小小年纪,又是女娘行,如何走得动路?只管安心坐着便好,我虽然老,力气倒还是有的。”阿宝愈发难过,也不再言语,只是抬首望天。药玉色的天空,明星其绚,虽无霁月,却有光风,吹在脸上身上,说不出的惬意。道旁人家门户,窗中透出星星灯火,伴随着车上的油香,既温暖且安详,阿宝不忍卒看,禁不住牵袖掩目。老者叹息一声道:“小娘子不必忧心太过,贵府相公吉人自有天相。”他心地纯厚,阿宝微微一笑,道:“承你吉言。”老者笑道:“我活了许大的岁数,没见天下有过不去的沟坎。只要为人良善,皇天总是要庇佑的。”阿宝低头道:“正是。”

  推车轧轧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到齐王府门。阿宝点头道:“我只认得到此处了。上次随相公一同出门是坐轿,记得离此处还有几里路远,有条大街,街上有家极大客肆,挨着内城门,好像唤作无比客店。”老者道:“提起它来,谁人不知道?”二人又接着东行。老者问道:“小娘子是你家相公何人?这般事体却要你出去走动,你家男子呢?”阿宝微笑道:“这不过是我家相公信得过我罢了。”老者既然摸不到头脑,便也不再询问。一路行来,终于看见端五日所过的街市,虽已晚了,却还有商铺尚未关张,亦有行人车辆来往,仍旧颇为热闹。阿宝一眼瞧见巷陌外许大的梧桐树,下车谢过老者,朝着那株梧桐走去,果然见到当日许府的黑漆门扇。

  她上前叫门,许府老仆又是良久方应,见她亦大怪道:“小娘子深夜叩门,可是荡失路了?”阿宝道:“妾主上姓褚,特遣妾来拜会府上大人。”老仆虽然昏聩,倒不曾忘记前些日子有位姓褚的年轻相公来过,且许昌平对他颇为恭敬,便将阿宝让进了院内,又吩咐童子去呼唤许昌平出来。许昌平尚不曾睡下,听到童子禀告,心生疑惑,遂披衣走出院中,问阿宝道:“小娘子何人?为何事要见在下?”阿宝在定权书房中曾经见过许昌平一面,此时知道并未寻错人,施礼道:“贵人可就是詹事府主簿许大人?”许昌平命老仆扶起阿宝道:“小娘子无须多礼。小娘子尊上何人?如何认得本官?”

  阿宝道:“妾斗胆冒死来见大人,为的是殿下的事情。”许昌平皱眉问道:“什么殿下?”他既然明知故问,阿宝只得明白答复道:“当今东朝,皇太子殿下。”许昌平微微一笑道:“下官芝员芥吏,何时有福得面青宫玉容?小娘子讲笑了,或者莫不是寻错了人?”阿宝道:“许大人,前日殿下驾临时,妾也在一旁侍奉,这才识得大人门第。妾情知冒昧万分,可是急切之下,并无可以求告之人,还请大人休要疑心。”许昌平摇头道:“小娘子说的话,某一句也听不懂,还是速速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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