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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定权摆了摆手,吩咐周循停止刑讯,向前踱了两步,问展画道:“你说是她,有什么凭证?”展画抬手抹了一把面上血痕,指着阿宝道:“殿下,她们两人平素就爱一处接耳私语,整个报本宫就属她二人最亲近。”阿宝与展画素不熟识,此刻见她竟似与自己有泼天仇怨一般,不由也呆住了,未待辩解,便听定权说道:“这个本宫知道——她平日笨手笨脚,是我让那人带着她的。”展画一愣道:“蔻珠把没带去的东西,都留给她了。”

  定权道:“这我也知道,那人没攒下来什么东西,这人也没取过她什么东西。”展画喘了口气,转过脸对阿宝道:“蔻珠走的时候,只有你和她共处一室,又替她梳头发,又替她换衣裳,唧唧哝哝低声说了半日,拉着手又是哭又是笑,我从外头都看见了。”定权不耐烦道:“再没有新鲜话先给我掌她的嘴——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说,为什么?”阿宝抬头道:“不为什么,我们毕竟同处一载,心中有情。”她平常少言寡语,高声说话更是未有之事,此时连声音都在颤抖。定权偏头问道:“从她那里抄出来什么没有?”周循作难道:“不曾。”展画尖声道:“或许是她看着事情不好,都烧化了也未可知。”阿宝怒而驳斥道:“你一个穿窬探耳的幺麽小人,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无非是图淆乱圣听,以延罪愆罢了。”

  定权扑哧一笑,向周循道:“不料她这张嘴也有利索时候。”周循赔着干笑两声即止。太子似乎并不特别动怒,展画两眼狠狠盯紧了阿宝,面上却慢慢露出了诡异笑容,道:“有的东西你瞒得了,有的东西只怕就难了。”奋力向前爬行了两步,伏在定权足下道:“殿下,她肩背有伤,似是笞痕。”她鬓发凌乱,掩着道道血痕,满脸皆是怨毒之色。阿宝不由心中凉透,摇头道:“你胡说!我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展画并不理会她,向定权热忱汇报道:“妾问过浣衣所的宫人,她们说她沐浴时总是避人,所以这才访探出的——若是清白良家子,何以身带刑伤?殿下一查便知,妾有无说谎。”

  定权闻言,也渐渐冷了面孔,问阿宝道:“她的话可真?”阿宝脸色已翻作惨白,张口结舌数次才发出了声音,对着展画道:“你,你……”又抬头对定权摇头,“我……”定权亦不再言语,移步向阿宝走近,伸手将她从地面上提起。她似乎还想着挣扎,但终是停止了动作。春衫已渐薄,他的手指稍一加力,便有清脆的裂帛之声响起。众人的目光随着裂帛声一并望去,那裸露的洁白如美玉的肩头果然交织着淡淡的赭色细长伤痕,显然是鞭挞所致。定权的指甲沿着一道鞭伤一路画下,他的指尖如笔尖,湿与冷兼有之,刚与强兼有之。

  定权收回了手,没有再多问话,突起一脚将阿宝蹬翻在地,转手夺过了身旁内侍手中提着的马鞭,兜头便向阿宝狠狠击落。他近年来连骑马的时候都是少的,一条鞭子拿在手中,自然不善掌控,有不少都落了空,击打在了周遭的青石地上,但是鞭鞭着力,击在阿宝身上,便登时衣裂血出。阿宝蜷缩着身子,既不呼喊求恕,也不稍作闪避。旁人皆看呆了,太子虽亦有暴戾的时候,但如今日这般失态却是平素未见。

  周循等人回过神来,慌忙上前夺取定权手中的鞭子,劝解道:“教训奴子的杂役,臣效力即可,殿下休要劳累到玉体。”定权似充耳不闻,提着鞭子,再度狠狠击落,或者心中焦躁,又偏了准头,便打在了身旁一株梨树的树干上。那株梨树新植,今春头遭开花,已叫日前风雨打落了大半,此刻干摇枝动,所剩无几的残花也翩翩坠落,便如一场好雪一般,驾着穆穆春风,翻飞而下,落得满地皆是。

  阿宝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落在自己眼前的花瓣,低声叹道:“天地不仁,东风助恶。”定权似乎并没有听清她的话,却住了手,问道:“她死了,你知道吗?”阿宝无力抬首,在青石地面上微微摇了摇头,只觉得胸中烦恶,一口又酸又咸的清水忍不住便涌上了喉头。她伏地呕逆不止,定权看着她,嫌恶地扔开了手中的马鞭,掉头便朝外走。周循忙跟随上前问道:“殿下,这个奴子要如何处置?”定权语气已趋平淡,道:“先寻个医官给她瞧瞧,再说吧。”周循作难道:“殿下,这奴子家世不明,更兼欺蒙殿下,断不可轻易放过。”定权轻轻一笑,道:“骗我?你们谁又没有骗过我呢?”

  阿宝侧卧在床上,虽然隔了一道院墙,仍旧听得到捶楚敲扑之声和众人的喊冤呼痛之声,嗡嗡嘤嘤,不绝于耳。刚刚敷过药,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痛如撕裂。手臂上的一道笞痕,拖出长长一条伤口,赤练蛇一般蜿蜒虬结。皮肤的灰白,鲜血的殷红,伤口的青紫,还有草药的赤褐,交织在一处,仿似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就如同前度一样,再次重演。梦中如雪的梨花飘零,可是落到身上,痛彻骨髓。

  嘤嘤哭声,到了夜里终于止息。有侍婢送饭进来,都是从前未曾见过的生疏面孔。屋内的烛火愈来愈暗,她躺在榻上,眼睁睁地瞧着桌上蜡炬终于燃到尽头,熄灭了。起初是一片灰暗,可是月光投了进来,清清淡淡,就像水一样淌了半屋。几日雨后,今晚终于又出了月亮。可是有人已经再也瞧不见这梁上落月的景色了,只剩下她一人还在这里,带着一身的伤痕,活着,看着,思念着。

  太子再次有旨传唤她,已是五六日之后的夜晚。阿宝自然以为还要接着讯问,来人却将她径直引领至太子寝宫的暖阁中。她入室后才发现,室内亦只有太子一人。

  他此刻衣冠不整,只穿着一袭白色中单,背对着她坐在铜镜前,蹙眉道:“罢了。”阿宝略一吃惊,才发现自己的身影完整倒映于镜面之中,便依言不再下拜,于他身后垂首站立。他看了半晌关于她的镜花水月,才以右手的指节轻轻叩了叩置于妆台一侧的梳子。镜中人和身后人一道,一前一后,顺从地越走越近,直至他感觉到自己的发簪被取下。这是她第一次触摸他的头发,映在灯光下,黑得泛出荧荧绿光,似乎是刚刚洗过,拢在手指间,有着清凉而丝丝分明的洁净触感。犀角镶金的梳子滑过万缕青丝,她竭力不使自己多做无益之想,这柄梳子仍是从前的梳子,可是握住梳子的那只手却变了——无知之物总是比有知之人长久,这颠扑不破的真理。

  定权终于开口,问道:“你知道那天我为何要生气?”阿宝点点头,道:“因为我欺骗了殿下。”定权微翘的嘴角上有丝赞许的意味,道:“你这人其实很聪明,平日装出那副木讷样子,倒是不很瞧得出来。”顿了顿,又道,“不错,我恨的不是你们暗通款曲,也不是你身携刑痕,我恨的就是你们一个个,口中所出,尽是诳言!”他手中拈着把玩的那只刚刚拔下的玉簪,此时啪的一声清响,已经自簪首脆弱处折作了两截。他将断簪抛回案上,柔声道:“现在你向我说实话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宝低声道:“是我的嫡母,她说我抵盗了她的东西。”定权笑道:“你就是要骗我,也该寻个像样由头。”阿宝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妾蝼蚁般人,不过于贵人足下苟且偷生,贵人不相信的时候,不愿相信的时候,杀了妾或是遣了妾,也不过是多费一句话的辛苦。”定权冷笑道:“你这是在跟我顶嘴?”阿宝叹气道:“妾不敢。”

  定权笑道:“你已经敢过多少次了?书没念过两本,倒是惯出了一身读书人的骨亢毛病。东风助恶,说的便是本宫吧?”阿宝不料他连这话也听到了,跪地谢罪道:“妾不敢。”定权道:“你起来。说了便说了,敢说还不敢认吗?”见她面色煞白,又笑道:“本宫果真有那么吓人?”阿宝勉强一笑,道:“没有的。”定权仔细看了看镜中容颜,笑道:“看来是真的了。”

  阿宝暗暗抽了口气,他如此言笑晏晏,安静坐在这里,整个人真如玉山一般温润秀美,即使不动也流光溢彩。这情境,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只是听说过,人生得太美,便易遭物忌,不知是否真实。思想间,又闻定权开口道:“你的家乡是清河郡?”阿宝答道:“是。”定权又问道:“你的父亲名叫顾眉山,长兄名叫顾琮?”阿宝白了面孔,问道:“殿下?”见定权不再言语,终于忍不住道:“妾不明白。”定权点头道:“你说。”阿宝道:“殿下只需驱逐了妾便可,为何还要耗费如此周章?”定权沉下了脸,道:“你的胆子大过头了罢?”

  他又变回了寻常的那副神情,阿宝便不再说话,接着默默给他栉发。忽见他鬓角似有几茎白发,初疑是灯下自己眼花,定睛一看,果然确实。他正值青春,本不该早生华发,阿宝拔亦不是,留着又觉得甚是扎眼。定权察觉她手上犹疑,平淡道:“既然看见了,就拔掉吧。”阿宝低声应道:“是。”这才拈着那白发,轻轻拔了下来,交到定权手中。定权随手扔掉,问道:“你今年有多大年纪了?”阿宝答道:“妾十六岁。”定权微微一笑道:“小小年纪,能够如此,也算不容易了。”阿宝奇怪道:“殿下?”定权没有说话,想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扯她衣襟。

  他如此举动,阿宝闪身躲避,一手急忙护住了襟口。定权好笑道:“说你年纪小,又整天在胡乱想些什么?过来,到这里来。”阿宝脸上一红,依言屈膝半跪在他面前。定权不耐烦道:“叫你转过身去。”一边打开妆奁,取出一只小小影青瓷盒,揭开盖子,却是他前次剩下的半盒金创药膏。他伸手去扯阿宝的外衫,阿宝略一犹豫,也便任他拉了下来。定权用手指蘸着药膏,向她背上一道极深的鞭伤上涂去。不知是他手凉还是药凉,阿宝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定然是感觉到了,却并没有停手,只是笑问:“疼不疼?”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又笑道,“你必定在想,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阿宝道:“妾不敢。”定权没有理会她,自顾说了下去:“怎么会不疼?我又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总想着,终须得有人来问一声才好。譬如前次,虽有良医珍药,可就是没有人问我一句,你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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