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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那张字条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究其内容,却必是给张陆正无疑,据其书法,也必是太子手书无疑。众所周知,太子业师是本朝书法大家,太子虽然年轻,于书道上却极有成绩,楷、行、草皆工不论,更于老师的基础上自创新风。虽不离行楷范畴,而用硬毫劲走,多骨微肉,横竖收笔多回峰,撇如刃锐,捺似钢折,勾挑处的姿态速度极其讲究,有鸾凤引首之美态。人谓其字,如青铜剑嵌入金银丝,锋芒毕露,雅贵兼重,曾有名书家形容为:铸错丽水,碎玉昆山。所以朝中又名之为“金错刀”。此等书法不易藏拙,全赖笔力支持,极难模仿。更兼太子平素爱惜毛羽,鲜少弄技,平素写给皇帝的公文皆用正楷,是以真正见识者其实不多。朝中有一传闻,言某日皇太子应一翰林之邀,赴院中观其所藏行草古帖一幅,力压群议,指为伪帖,陈述缘由,说到得意忘形处,脱口道:“譬如本宫的这手字,除去双钩填廓,或可勉强形似,当世只怕还无人能仿,也可免去了后人辨伪的辛劳。”其事流转中或者更革增损,未必真实,但据今日亲见,太子平素写给近臣的文移不落款印,审慎之意固然有之,恃才自矜确也不假。

  如此自负又如此谨小慎微,如此矜傲又如此敏感善疑,他的性情,不必看神情言行,只看他写的那张字条其实就可以了然。他的自负矜傲一定会接纳自己,他的谨慎敏感一定不会全然信任自己。看来日后与这位主君的相处,远比自己的想象不易,许昌平放下了手中书册,抚额低低叹了口气。

  定权派出去的使臣颇干练,不过六七日工夫,便达成使命,向定权交差。彼时定权手中正取了把错金小刀开一卷新制成的藏经纸,见他入室,问道:“都查问明白了?”使臣复命道:“是。”

  定权放下刀具,道:“说吧。”使臣汇报道:“吏书大人避开稽勋司,亲查了詹府官员的贴黄。这位许主簿祖籍郴州,今年二十三岁,寿昌六年进士,名列三甲第一百一十八名。”定权不由“哦”了一声,奇道:“这么年轻?”使臣答道:“正是——据说他的生母与人私通,生下他不久就过世了。他家中再无旁人,只得跟着已嫁姨母生活。他姨母当时新婚不久,夫婿正好调职入京,便将他也带到京中。这位姨丈姓许,是个忠厚老实人,收了他为养子,他也就改姓了许。”

  定权沉吟道:“原来他的姨母便是他养母。”使臣点头道:“他的养父调入京中当的差,是旧宫的侍卫,定新五年不知何事便舍了差事,带着一家子回了家乡岳州。他科举名次寻常,所以未入翰林,据说破了大把钱钞四方疏通,这才留京入了礼部。在太常寺三年,并无成绩可言,岁末考察,考语只是寻常。此番赶上詹府人事变动,主簿一职出缺,傅少詹原本是太常卿,平素与他相处甚欢,便将他也带了进去。不过太常寺的同僚也有说其间有收受隐情,只是他入詹府,比先前还降了半级,是以此说并无几人相信——还有就是,听说他在太常寺时好打听是非,但是到詹府中时日有限,只是老实坐班,还没有做过什么事情。”

  定权问道:“他家中尚有何人?”使臣道:“他自己带着一老仆一童子在京东赁的一座院子,每日入衙不算便利。他岳州家乡尚有两个表兄弟,他养父还在,养母已经亡故。岳州离京师不远,臣亲自去走了一遭。”定权略一思忖,问道:“她养母不上四十岁的人,怎么就亡故了?”使臣答道:“是因疾病。”定权又问道:“他的两个兄弟,都有多大年纪?”使臣一愣,想了想方答道:“大的约是十七八,小的只有十岁上下。”定权点点头,道:“此事办得周到,你回去好好休沐几日吧。”使臣连忙谢恩,这才退出。

  定权掐指计算,许昌平的幼弟是定新三年生人,与咸宁公主生于同年,定新四年他家人离京,当是为公主夭亡一事所累。前后诸语严丝合扣,毫无破漏,看来此人此事上应当未曾说谎。舒了口气,顺手裁出一页纸来,提笔写了几个字,封好交付给近侍,吩咐道:“送到詹府许主簿府上去。”

  许昌平接到的信函,封上空白,函中亦只有一行字:“高树多悲风。”遂提笔在下亦题了五字。信使返回呈上回函,定权展信,却是一句:“飞飞摩苍天。”他不由一笑,将那张纸团成一团,顺手扔进了书箧中。向庭院中望去,明媚的春日午后,晴丝袅袅,两个同样玲珑剔透的人,在这一刻仿佛都看见了彼此面上的笑容。

  季春之末,礼部以今春少雨,奏请皇帝行雩祭之礼。皇帝以国朝年来用兵,全仗农桑根本,不敢怠慢,于三月廿七日始,下令群臣致斋三日,其间命太常卿傅光时省牲,又亲自填写祝版,告庙行礼。至正祭当日,御常服步行至大次,更换祭服,亲行祭祀,回返后再至太庙参拜致辞,至此方为礼成。按照国朝制度,皇太子虽无须陪同皇帝同祀,却需留宫守居,以亲王戎服侍从,斋戒如皇帝百官。是以定权自廿六日起便携齐王、赵王宿于宫内,沐浴斋戒。卅日皇帝自太庙还宫,三人前去问安侍餐,顺带聆听皇帝各种没完没了的庭训,直到他睡下了,这才出宫。三人皆累得精疲力竭,饿得头晕眼花,也懒得再虚与委蛇,在宫门口道别,便各自上马,打道还府。

  周循早携人在西苑宫门迎候,定权顺手将马鞭扔给他,走入中廷,先有数人上前服侍他更衣,又奉上饮食。他饿过了,此刻反倒吃不下什么,勉强吃了几口鱼羹,便欲歇宿。周循见他起身,连忙跟了上去。定权皱眉道:“我乏得很了,有事明日再说。”周循望望周遭人等,面露难色,支吾不肯言语。定权虽则心中烦郁,也无可奈何,只好带着他进了暖阁,没好声气地问道:“到底什么事?”周循从怀内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定权展开一看,登时变了面色,这才回想起今晚随行内人中确实不见那人身影,便作色问道:“已经查过了,是真是假?”周循回答道:“俱已查过,她家里人确实拿着齐府的薪养。”

  定权呆了片刻,忽而举手将那张信纸摔到了周循脸上,厉声问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周循见他发作,只得垂首小心回应道:“殿下入宫当日,她便领了牙牌,易服出宫,这信不知是谁投在臣下处门内的。臣不敢等闲对待,忙派人跟踪,随她直到家门,见有人乘车登门,进屋片刻,便驱车折返。臣的人一路跟寻,见那人下车入了齐府的后门。臣这才敢拿了她讯问,如今她皆已认承,自宫中时便为齐王网罗,直至随殿下婚礼入西苑,为其耳目之用。”定权面色雪白,气结半晌才问道:“她的牙牌是何人发放的?”周循略一迟疑,还是照实答道:“殿下素来有宠于她,何人不知道此事?自有上下一干人趋奉。她但凡差人去领,不拘什么事体,总也少有不与的时候。”见定权咬牙不语,又劝道,“殿下也无须生气,臣早便说过,婢作夫人非幸事。殿下这几年疏远良娣孺子,又无子嗣之出,臣等忧心不已。而今所幸天生有眼,不令卑鄙之人再惑圣主便是了。”

  他不言则已,此言既出,定权勃然大怒道:“什么叫作天生有眼?阴私揭密的事情都做了出来,这西苑教你管成了什么样子?我不要生气?我的人你想拿便拿,我还有什么胆子敢和你周总管生气?”周循忙叩头谢罪道:“臣确有失察之罪,任凭殿下处置,但臣一片深心,还请殿下体察。”定权喘了口气,又问道:“人现在何处?”周循答道:“关在了后苑,等着殿下发落。”定权想了想,挥手道:“那就先关着吧,本宫乏了,要去歇息了。”一眼瞥见那张纸仍躺在地上,怒火复起,道,“收好了它,这西苑便翻过了天来,也要彻查,就从本宫身边的人查起。”说罢径自行上榻躺下,周循只得答应着退出。

  阿宝等人服侍在侧,小心为他脱靴濯足,定权一脚蹬翻了铜盆,喝道:“滚出去!”虽吓了一跳,阿宝亦情知他是为蔻珠之事烦恼,便也不声不响,示意余人先行,自己静悄悄地收拾完毕方从阁中退出。自她走后,定权半夜无眠,心中焦灼,辗转难安,鸡鸣时分总算蒙眬睡去,又是杂梦缠绵。次日被窗外风雨声惊醒,起身方知已经睡到了午后。

  蔻珠被周循再次带入暖阁之时,身上仍是出宫时的内侍打扮,鬓发也有些凌乱,面上微带凄色,却少惧意。定权手托金盏站立于窗前,背对着一天风雨,见她欲行礼,举手吩咐:“不必了,你抬起头来。”她依言举首。定权平静问道:“都是真的?”蔻珠点点头,轻声答道:“是。”定权素来脾气欠佳,听了这话,却并没有要动怒的样子,只是前行两步,扬手将盏中凉水泼在了蔻珠脸上,淡淡道:“贱婢。”他脸上神情,半似鄙夷半似失望。蔻珠心中不觉大恸,低声道:“妾服侍殿下四载,觍颜荐枕亦近二载,深感殿下之恩,自问并不曾做出过辜负殿下的事情。”

  定权轻轻一笑,道:“这皆是婴儿说梦之语,拿来骗骗我,也是好的。我待你不过尔尔,也不曾加恩于你的家人,你既食人薪俸,自当忠人之事,我不怪你。”蔻珠摇头,却不再答话,擦了一把脸上茶水,走上前去,伸出手温柔地帮他理了理睡起时蓬乱的鬓发,就势慢慢回手加额,跪拜叩首道:“妾今日之罪,咎由自取,任凭殿下处置。”定权半晌方开言道:“你回家去罢,你在宫内的一应事物,也都由你带出去。将来成家立业,有一刻半刻还记得今日的话,便不算对我不起了。”说罢拂袖进了内室。蔻珠目送他身影远去,低声道:“殿下保重。”

  她被人解送着自报本宫离开,一路上皆有内臣内人在远处指指点点,见她一行走近,便各自散去。唯余阿宝一人于她门外廊前,静立以待。蔻珠望她一笑,道:“我要走了,你既在此,便烦你帮我梳梳头罢。”阿宝跟随她入室,架起妆奁,替她解散发髻,问道:“贵人姊姊想梳什么样式的头发?”蔻珠微笑道:“我在宫籍上,仍是在室女。如今回家去,就还是为我梳成双鬟吧。”阿宝答应了一声,用梳子将她一头浓密的青丝从中仔细分开,左右绾结成鬟。蔻珠看着铜镜中二人的脸庞,突然笑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也是这个模样罢。”阿宝低声答道:“是。”蔻珠道:“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小姑娘一时成功了,最终却不知道是福是祸。可是后来看你处事为人,才知道,你的前程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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