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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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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王慎回归,将一应事务拖拖拉拉铺排完毕,已过了小半时辰,事态仍无转机,知道今日已经无力回天,只好示意内侍上前服侍定权除冠。定权侧首避开,亲自动手将头上折脚皂纱巾摘了下来,递到从人手中,又解除腰间玉带,站起身走到刑台前,带着满目嫌恶伸手一抹黑色刑凳,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指腹,这才俯下身去。 皇帝无视他种种做作,冷笑着对王慎道:“你看着他从小到大,只有这些小聪明,这些年来一点也不曾长进。”王慎答也不敢,笑亦不忍,尴尬点了点头。一时听得殿内沉沉杖击声起,越发咬牙攒眉,不忍察看,心中默默计数,待数到三十有奇,仍不闻太子呻吟求告,亦不闻皇帝松口恩赦,不由得着了慌。睁眼只见定权一张秀异面孔,此刻早成青白之色,五官亦皆已扭曲。王慎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倒,央告皇帝道:“陛下开恩。”又转头对定权道,“殿下说句话呀,老臣求你了。”见父子二人皆不为所动,终于咬了咬牙,俯首在太子身边耳语道,“殿下,你就想想娘娘罢。”定权影影绰绰听到这话,已近昏迷的神志凛然一惊,忽然从嘴角牵出了一个难看苦笑,咬牙低声道:“陛下——”皇帝问道:“他有什么话?” 王慎忙替他描补道:“殿下乞陛下宽恕。” 皇帝看了王慎一眼,又冷目定权半晌,终于抬了抬手,见内侍随即停了行杖,顿了片刻道:“罢了,你且回你的西府去,这两月也先不必出席经筵朝会,好好闭门思过吧。谢罪的文书,叫春坊上奏。”说罢拂袖而去,见王慎愁眉苦脸跟随在身后,问道:“你既如此担心他,都不惧当面欺君了。不去送他,又跟过来做什么?”王慎尴尬笑笑,道:“老臣不敢。”却还是留步原地,待皇帝走远后连忙折回,去查看定权。 一个低阶内臣此刻却横生好奇,趁人皆不注意扯住一年小侍者问道:“陛下说王常侍的话是什么意思?”小侍答道:“是为了先前替殿下遮掩说的那话吧。”内臣道:“你离得近,可听见了?”小侍道:“我听见了,殿下说的是——陛下,这不公平。”内臣问道:“什么不平?”小侍冷笑道:“这是贵人的事情,我又怎么知道?想是天下本无公平事,譬如你向我打听了,扭头便报给你家陈大人,获奖获赏,我尚觉得不平呢。”内臣笑斥道:“你休要浑说。”转头看看左右无人,搂着他肩一并离开。 王慎亲自带人护送太子回到西苑,又着急去嘱咐太医。因为太子元妃去岁殁,此时只能倩人唤来几位品阶较高的侧妃,一时间,暖阁内不免一片混乱哭嚷乃至念佛之声。 定权终于被她们的嘤嘤哭声闹醒,越发觉得烦躁不堪。几位侧妃见他醒转,纷纷围到床前查看,她们朱口乱启,定权也分辨不出到底在说些什么,鼓了半晌气力,哆嗦着咬牙道:“出去,待我真死了再烦诸位来哭不迟!”几位侧妃愕然,互看两眼,只得哭哭啼啼一一离去。太医院的院判随后便抵达,一进阁门便吩咐内臣取热汤,察看太子伤势,见中单上血渍已成赭色,早与伤口凝结在一处,叹气道:“殿下权且忍耐。”给定他喂了几口参汤,这才用剪刀慢慢将中单剪开,替他将伤处整理干净,直折腾到夜深才罢休。 蔻珠替他虚虚搭上了一床被子,定权此刻亦察觉到乏得脱了力,虽然一身上下都疼痛得如火灼刀割,终于也慢慢合眼睡了过去。蔻珠与阿宝一同在阁内守夜,一夜里不断听到他睡梦中的喃喃呻吟之声。移灯查看时,见他满额皆是点点冷汗,二人无奈,只得重新取来汤水替他拭汗。忽闻他低低喊了一声“娘”,语气中委屈无限,随即一行泪便顺着眼角,滑到了腮边。阿宝诧异不已,抬头去看蔻珠,却见她呆呆凝视着太子苍白的脸庞,半日方叹了口气,大概是记起还有人在身旁,神情似乎颇不自在,侧过脸去接过已经拧好的巾帕,轻轻帮太子拭去了脸上的那道泪痕。 定权受杖时,本是一身大汗,天气又冷,不免受了寒,次日一早再看时便已经低低发起热来。延医用药,又是一番折腾。好在他病中昏睡时居多,众人虽然忙碌些,每日倒是少惹了不少是非,便也有人暗暗希望他这病能够养得更长些。 一日上灯时分,定权醒来,见阿宝侍立在侧,开口问道:“那是什么声音?”阿宝答道:“是爆竹声。殿下,已经是除夕了。”定权静静听了片刻,忽而问道:“这几日似乎你日日都在?”阿宝答道:“他们都预备应节的物事去了,妾没有什么可以预备的。”定权道:“我知道,这是积弊了,年节时都要往家中夹带些私物,苦禁不住的——你为何不也随波去濯濯足?”阿宝道:“妾家人不在京中。”定权今夜似乎温和了许多,又问道:“那你家是在哪里?”阿宝道:“妾家清河郡。”定权笑道:“我听你说话,只当你是南方人。”阿宝道:“妾的母亲是南方人。”定权又问:“你家是做什么营生的?”见阿宝迟疑了半晌,不由笑道:“左右无事,我来猜猜看。你家直到父兄代都应当是书生班辈,家道即非大富,亦属小康,对不对?” 阿宝脸色一白,道:“殿下?!”定权笑了一声,道:“你虽是洗了几个月衣服,可是手指头又细又白。你替我研墨的时候,用的力道恰到好处。你帮我擦汗的时候满面通红,根本就不敢瞧我的身体,还有……”他忽而拉过阿宝右手,放在面前细看。阿宝不知他用意,只是觉得他的手指冰冷异常,触之如触霜雪,忍不住瑟瑟发抖,未及多想便奋力挣脱了他的掌握。 定权不以为忤,停顿片刻,笑道:“你的中指有薄茧,是拿笔磨出来的罢?”见她脸色煞白,又冷冷问道:“我让人查过,你并非罪没入宫。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见她嚅嗫无语,复又冷笑道:“不说无妨,斋戒已过,本宫不惧杀生,现下就可以着人杖毙了你,你信不信?”阿宝见他满面阴鸷颜色,一双眼眸冷冷盯着自己,其间略无感情,心知他并非恐吓,只觉不寒而栗,思忖半晌才咬牙道:“殿下,妾死罪。”定权点头道:“说。” 阿宝道:“妾本不敢欺瞒殿下,可是妾虽然身处卑贱,也妄想能存一二分体面。”咬牙良久,方低声道:“妾父是齐泰八年举人,因为祖上素有产业,便也捐得了一个知州。先父媵妾无数,妾母本是嫡母侍婢,其后虽有了妾,仍是半婢半姬,在家中忍死度日。妾幼时不懂事,见兄弟姊妹皆读书,也央求过母亲,后来虽然识得了几个字,却不知让母亲多受了多少嫡母庶母们的欺辱。数年前先父病故,几个兄弟分了家业,用一点薄产将我母女逐出。先父本不疼爱我,他过世时我又年幼,并未为我定下亲事。我母女二人无计可想,母亲只得带着我进京来寻姨丈姨母。谁知姨母早已不知去向,母亲亦染了时疫,辞世时对我说:‘你也是诗礼人家的女儿,千万不可自轻自贱,还是回去吧,总是一父同体的兄弟,应该还是会有你一碗饭吃。’我想此事已断难回头,便于京中寻到一远亲,冒他养女之名入宫,乞终身衣食而已。” 她诉说到此处,已经哽咽不能成声,却仍然兀自狠狠咬着嘴唇,隐忍得双目通红,不肯垂泪。定权默默望着她,冷冷问道:“且不论此语真伪——你母亲说得不错,本有一父同体的兄弟,你为何不回去投靠他们?”阿宝摇头道:“虽言手足,不及陌路。妾愚钝,所以心存这点傻念头,虽说皆是为臧为获,却不想做了自家人的。”定权轻轻一笑道:“是吗?” 阿宝偏过脸去,半晌方点点头。定权无语,向上拽了拽寝衣,见她仍在垂首忍泪,并没有起身相帮的意思,遂哼一声道:“想哭便哭罢。”阿宝低声道:“妾不敢驾前放肆。”定权道:“主君问话,你只知道点头摇头,便不算放肆?”见她无言以对,又问道,“你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阿宝一愣,答道:“是我的母亲。”定权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问,转而吩咐道:“你去看看周循可在外头。” 阿宝依言索人,周循旋即入阁,见定权精神尚好,自然大喜,忙吩咐宫人去预备清淡饮食。定权摇摇头道:“我想吃酪。”不知为何,语音中居然略带恳求的意味。他嗜凉嗜甜,众所周知,周循听到这话,却愣了片刻,眼中忽然流露出难禁的爱怜之意,半晌方低声答道:“殿下,这里是西苑,没有预备……”又似不忍断然拒绝,又道,“殿下想用,臣节后着人去置办便是。”定权微微显出些失望的神情,却也并不强求,只道:“没有便罢了,我不吃了。”说罢翻身向内,半日没有动静,想来已是又睡着了。 宫墙外爆竹喧天之声,更衬得苑内一片冷清,除夕之夜也就这样悄然滑了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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