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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赵显睁大蓝眼睛,好像在竭力回忆,爽快地说:“臣是说过,但臣没有别的意思。”

  “别的意思?你说国事是你的家事,你以为是尽忠亲热。皇弟觉得你放肆,朕也不痛快,朕的家事,不是你的家事,而是你的国事。”

  赵显咧嘴一笑,有点儿凄苦,有点儿滑稽,我心里一冷。

  “臣真没想啥皇后,臣是给桂宫看门才混到官职的,皇后待臣怎么样,臣清楚。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赵王手下的沈先生,视臣为眼中钉。除掉钉子,是他得意。臣不过一死而已,碗大的一个疤,臣此刻求皇上以玩忽职守罪,赐臣一死。臣算报恩了……”

  天寰冷冷地瞧他一眼,赵显大喊几声:“皇上……”天寰负手而去。

  我呵斥道:“赵显,你这莽夫!我看错了你,皇上要杀你,为何让你来行在见我们?你知道大丈夫和小人的区别吗?大丈夫忍辱活着,是为了天下,而小人,就是因为忍受不了屈辱,所以只求死个痛快!”

  赵显的蓝紫色的眸子在火把下闪着光。他没有动弹。

  我对他背后的侍卫说:“去,给他松绑。安置好等皇上发落。”然后又吩咐,“去扬州刺史府召沈谧到东厅,说是让他来接受赵将军。”

  对沈谧,我忍耐已久,该是他受到教训打打时候了。

  红烛高燃,我和八九个婢女都等在东厅。沈谧稳稳地进来,发现了我。

  圆荷关上了门,他迟疑片刻,下跪,“皇后……有何事吩咐臣?”

  我一挥手,宫婢们把亮晃晃的刀背都加在他身上。沈谧吃惊,“皇后欲用私刑处置臣?”

  “你知罪吗?”

  “未知。”

  我一声冷笑,“挑拨亲王和大将的关系,就是大罪!你为何不喜赵显?那时候,你看到六王和赵显吵嘴动手,就挑拨殿下,说赵显因为和六王有隙,才故意拖延营救,你以为我不知道?”

  “臣不知道皇后所指。皇后,你可有证据?”

  我没有证据,但我要给他一个教训。谁容他在阿宙身边如此嚣张?

  我正色道:“如果你还要挑拨皇帝和亲王的关系,你就罪该万死!”

  他被刀背压得抬不起头,但只是笑了笑,“对如此指控,皇后又有何证据?自古法治不法,赵显将军虽然曾为皇后亲卫,受到皇后的眷顾,但法不容情。扬州出事,他同时犯有渎职和大不敬之罪,就算有金牌,得以不死,也该解职囚禁。”

  我叹息而笑,“以法治不法,而你在我眼里,是不详。法不能治不详,天自然会治的。沈谧,你当谨慎。你是名士出身,你舅舅张季鹰曾拖我给你一信,我一直存着,此刻给你,你虽然聪明,但未必能懂得其中的深意。有勇或有谋的人,世上太多了。假如你觉得可以自此修身治国天下,可以成为一代名士,说明你还不成熟。天降不详,指日可待。”

  沈谧接了信,宫女们把刀拿开了,我说:“送客。”

  我回到寝室,天寰正在翻看卷宗,却不是使女行刺案子的卷宗,而是列了数目的一大捧卷宗,好像是假钱案所有涉案人的口供。他握着笔,微笑着出神。

  扬州之案,推倒了汝阳王赵显。婢女谋害皇后,从前是株连九族的罪行。而这次皇帝没有旨意,就无人敢提起。赵显的部下甄别后编入京城禁军和各地府兵。皇帝不许任何将领收编他们,而是直接统辖这些军人。我以皇后的私库,代表皇家给这些军人每人发了一笔款子,聊作安慰。士兵们本来久战而废,虽然失去了头领,但得到了实惠,激烈的情绪也渐渐被压制了。

  我们带着赵显回长安,只在长乐宫内逗留一日。青山的黑影,在故宫无处不在。

  赵显匍匐在龙左前,眼睛恢复了神采,虽狼狈,却不消沉。

  “皇上,臣愿意听个宣判。有的事儿,臣想明白了,想不明白的,就不能想明白,下辈子再想。臣就是那么一个人,强扭的瓜不甜……皇上对臣教训也是白操心,臣打仗过了瘾,郡王也当过了,所以死而无憾。”

  我擦了擦眼睛,道:“免死金牌在,你不会死。而汝阳郡王的职务,皇家并不会削的。”

  天寰举起了酒杯,杯中酒映双阙。对面的山岭,雨中春树万人家。他望着赵显,对我点头示意。他终于走到赵显身旁,说:“其实,朕已经替你想了很久了……有个归宿……”

  我掩门退出,对赵显的安排,是我和天寰共同决定的。

  阿宙立在池边。樱桃褪尽春归去,石榴花在他身后如火如荼,而他无动于衷。

  “皇上到底要如何处置赵显?”他问。

  “你希望如何呢?阿宙,这次他要是被处死,你可是直接得利者。沈谧等人严刑逼供,你别说你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

  阿宙凤眼一挑。“我从未要他死。但你以为皇帝没有猜忌他?赵显走到这一步,是早晚的事情。在四川,我就晓得他有一天会栽跟头。他平日说我的话,我何尝告诉了皇帝?这次,连神仙也不能帮他隐瞒了。为大将的,对皇家客气些。赏赐丰厚送你回乡。不客气,就找碴儿处死,还要史官写你狂妄。”他看着雨丝,“看着赵显的下场,奇怪了……我总觉得自己也不好受。这倒不是骗人。除了对你的感情,小虾,我发觉其他一切都在变,赵显之后,又轮到谁呢?”

  “不管他怎么样,你只是你。你要做你自己的主心骨。那个沈谧,记得你好像说过平天下后,送他回家隐居。为何现在他居然在你身边,以你代言人自居?”

  “天下算平定了吗?一年之内,不起战争,我就立刻将沈谧送走。”阿宙神秘地一笑。

  一年之内,便又要用兵?他是怎么知道的啊?

  我气道:“没有他,你大不了仗?你对他好,他说不定要把你拉下地狱呢。”

  阿宙笑道:“没有他,我不是不能打仗。大哥没有上官先生,不能打仗吗?我对沈谧,和大哥对上官先生差不多。”

  “他不是上官先生。”

  “嗯,是啊,除了上官先生自己,大概哪个男人都成不了他那样子。”阿宙说,“上官先生早年还有活气,如今越来越像仙人了。”

  斜风细雨中,一个僧侣走来,他步态矫健,对阿宙全然不见,只对我潇洒合十。

  他就是赵显,皇帝为赵显考虑的结局,是叫他出家。对于阿宙,可谓意想不到。

  阿宙沉默,伫立着目送赵显离去,并没有压倒长期对手的得意。

  山中暮鼓,我想到了上官先生曾经爱说的一句古话,这几年来他再没有说过。

  “狡兔死,猎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良弓该藏,不是烧毁,不是折断。阿宙的心里,能懂吗?

  长乐宫的夜,是漫长的。聚也终须散。既然是帝后之路,总要走向高处的孤独。除了彼此需要相互慰藉,还能选择什么呢?红烛罗帐,春雨绵绵。

  只有此时,皇帝可以毫无防备,皇后可以意乱情迷。

  原始的近乎野蛮的律动,带来了温暖,这样的美,残酷而真实,就是不加掩饰的生命。

  梦醒时分,长了钟鸣。雨过天晴,彩云飞过。

  当人不再奢望的时候,奢侈会不期而至。紧接而来的夏天,对我来说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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