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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我叹息一声,“请你们来叙旧,不请你们喝酒。对失败者,喝酒可以忘却愁绪,可以自欺欺人,但我不怂恿这种旧式的风雅。我请你们喝茶。这茶是北朝所种的,味道极苦涩,但可以提神。长安冬夜寒冷,饮此茶,可克服倦意。上至皇帝,下至儒生,贵贱同一,风靡此茶。”

  宦官们将一盏盏的茶水放在人们面前,他们只抿几口,就纷纷蹙眉撇嘴。

  有个少妇问我:“皇后,此茶名字是什么?”

  我认得她是吴郡顾氏的媳妇,当年在谢家田庄,初嫁的她曾和我一起品尝清冽的龙井新茶。

  我道:“此茶名‘求全’。我大婚八年,北朝上下就饮此茶八年。为什么叫求全呢?是我?还是天下?还是每个人?”

  我不顾他们的眼光,默然走到台上。凤凰台下清江水,梦里依稀几度见。

  我叹息一声,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春水已逝,夏日将来。“求全”者,必须委屈。

  我回头,家乡人们的眼光与方才有所不同。我指着那些艳色的丝绸说:“这都是进贡给中宫的上好蜀锦,一匹值数万钱。我因不能尽孝,内心惭愧。所以父母过世后,我常服白桂布衣。北朝此战,是伤了大家的面子。但要求全者,必须尽快把里子缝进去。在座愿听我言的,此刻可以每人拿走一匹,重做新的面子。不愿听我言,立志效法古之名士,从此穷守陋巷教养子孙,甘于寂寞永不出山的人,可以直接离开。我保证绝不会怪罪。”

  我没有怎么看那些人的面色眼神,只是默默地望着蜀锦。

  大厅里又是空荡荡的,我不禁笑了。唉,一堆蜀锦,只剩屈指可数的几匹。

  “世间总是凡鸟多,要是人人都成士,君王怎能统驭?”天寰安慰我。

  我缓缓地回眸。他的身边,多出来一个秀逸的青衫人。

  “好在凡鸟走光了,林间飞来一只鹤。先生,你终于来了。”我从心里笑出来。

  第五章 倾都

  天寰弯腰,替上官先生拉平了腰带下的皱褶,笑道:“凤兮凤兮来,便是好兆头。你身上的江南青,是我独创的颜色。我早就说过,要把江南收进我的画册。”

  上官先生有些不好意思,道:“贤伉俪想是高估了我。这个季节常下黄梅雨,因此青衫常常湿透。客战贵速不贵久,这个月份必须拿下建康。不然一鼓作气的将士们会产生厌战的情绪,而建康城里会活活饿死许多百姓。”

  天寰弹指玉带,“以两位年轻大将的勇气,以三十万精兵的力量,加上你的智谋,建康城何以拿不下来?”他似笑非笑道,“只不过你们不肯用力去攻占罢了。”

  上官先生收了笑,正色道:“师兄的意思,难道是要我们强攻?”

  天寰摊手,摇摇头,“能智取,何必强攻?但你们找到智取之门了吗?”

  上官先生摇头,“虽然还没有能到让南军打开城门的地步,但大势已去,是人人都知道的。你和夏初才认识的时候,我来过江南。我不愿意看到建康城变成洛阳城第二,而赵王想要完胜。譬如垒造土台,放火焚城,十日屠城之类的武夫办法,是不能被记载到他的战史上去的。”

  天寰眼波微漾,什么都没有说。我坐着托腮,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先生虽然有一半南方血统,但是在大曦的阵营里,只有我和谢如雅对建康朝廷比较了解。特别是如雅,他在建康的每个地方都有人脉,而且他家在南朝人的眼里威望极高。按理说,谢家田庄在建康城外,现在你们应该已见到他了。他不肯出面帮你们吗?”

  上官先生和天寰相视一笑,冰清玉润的两个人,被江南的翡翠色染上一种水彩的浪漫气息。可是他们所想的,却是毫不浪漫的残酷的事。天寰说:“谢如雅不肯帮你们,是因为此时此刻,让他背个卖国的名声,他是宁死不乐意的。而且他向来不喜欢五弟,为五弟建功立业,也是他所不愿意的。世家子弟都有率性而为的性格,不能勉强。不过,皇后既然到了,他这个陪嫁的人总该来京口朝觐一下分别数月的姐姐。他一定会来的。”

  我问:“萧植是宁死也不会投降的,此老人好像并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用对付梅树生的那套,以不要为他的执念让几十万军民惨遭涂炭为理由,是不会打动他的。看来他是非要鱼死网破不可。不过人各有心思,建康三座城门,三个守将之中,只要有一个打开缺口,城破易如反掌。你知道是谁守城吗?”

  上官先生把一张写满守城兵力分布、将领名单的图交给我。我让给天寰看。天寰微微发笑,用一手拍着另一手背,道:“我不在,你们不好全做主。现在我颁布一条口谕,你回去让军士们日夜在建康城外轮番叫喊。不出十日,建康城便更会人心动摇,到时候,皇后和我再派人选取合适的人攻心。我不要小皇帝出门投降,那样小的孩子懂什么?只要开门,城内百官出迎即可。南朝的玉玺,既然是赝品,我就不稀罕了。也许皇后能找到真正的玉玺,那才能归我所用。”

  他继续说:“口谕,逃出建康城的奴仆,战后全部释放为民,并分给原来属于萧植的庄田。逃出建康城的平民,一次性授予金银财物,帮助战后重建家园。逃出建康城的官员,战后将全部按照原官品给其待遇。”

  我认真地听着,不得不佩服天寰的智谋。南征途中,虽然俘获金银无算,但那是皇帝的财产,上官先生他们即使想到,也不敢做主。建康城的人,即使有一部分怀有“玉碎”的精神,但在他人的纷纷逃亡里,能不动摇吗?

  所谓攻心,不过是看准了人性的薄弱之处而已。我正在盘算,惠童走了过来,“皇后,谢如雅大人求见。”

  我瞧了瞧天寰,他靠着上官先生若有所思,对我挥了挥手。我离座,天寰就神色严肃地与上官先生交谈起来。

  谢如雅的雪衣被杨柳滴下的雨水湿了半透。他望着柳荫下的池塘发呆。

  “如雅?”

  他回头,抓住了我的手,“姐姐。”

  我环视左右,向他说:“跟我来吧。”

  谢如雅抚着额角,“姐姐,为何我走了几日,元君宙就变成了皇太弟?皇上安的什么心思?”

  我就知道他要问这个。我静思了好一会儿,“如雅,你怀疑皇上的能力?”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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