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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他哼起蜀州的俚谣,出了片刻神,笑着拍拍大刀:“我不想。我就是个当兵的,等我真成了将军那天,我自己就成了一把刀。”

  忽然有个士兵叫道:“看,来了。”

  我们走到墙边,远处密密麻麻,好像是黑色的湖水倒灌而来。我吸了口气,对赵显说:“皇上让我们守三十天洛阳,去掉昨天,只要二十九天了。”

  我特意用了“只有”这个词,可是说起来,还是有点沉重,我不禁对他歉疚一笑。

  赵显嘿嘿一笑:“这时候,我想到了赵王昨晨说的话。”

  “什么?”

  “他说:年少的时候有一次爬百丈悬崖。他不去想一百丈,只是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去爬,也就不觉得艰难了。后来爬上了悬崖,那上面竟有人间最美丽的风景。我们守洛阳,便是按照赵王爬悬崖的方式,二十九天,也就不怕了。”

  ……我顿生感慨,只是重重点了点头。太阳初照,金光灿烂。

  二十九日,纵然分成五日一段,也是六段。何况萧植之军,三日便是一个战术。火攻,水攻,土堡攻,地道攻,让人应接不暇。真应了知易行难这句话,洛阳城外,一片焦土,尸体堆积如山。纵然我怀有仁心,在激烈的战斗下尸体已经不可能被及时处理。大夏天里,花木葱茏的洛阳城外,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幸好天寰派神医子翼先生与七王一起来,城内还没有流行恶疾。而从南军重新进攻洛阳城以来,我就决定让城内所有的妇女孩子,由洛阳文官带领,向潼关撤退。而城内的平民男子,根据年龄体力,分成各种编队,日以继夜,辅助军队的守卫。

  天寰的军队,与我们失去了联系,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这种时候,连飞鸟都全被射死,何等消息落入敌手,都是不可想象的。夜深人静时,得以喘息片刻,我也将贴身的黄金龙凤取出来,呵几口气,将它们擦亮。望着天边的星,想到他于烈火中不许我回头看他,只是绵绵的疼。如雅从长安来信,说到长安秩序井然。白将军不断加固长安,而长孙将军在潼关已准备周全。崔惜宁的字迹正如其人,她书中说到太一半夜里,无缘无故会哭,但他已经慢慢习惯了,不再四处寻我了。

  第二十天来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但每天还是要强打精神坚持着。许多士兵站着的时候,便睡着了。赵显将军,头发蓬乱如鬼,亏了那对蓝紫色的眸子,不然,谁也认不出他来了。元旭宗消瘦惊人,两颊的骨头全暴了出来。他每日除了守城,还要管理军中各种杂事。

  落日时分,我靠着内城墙,喃喃说:“三天之内,外城墙就全毁了。”

  眼睛上总像罩了什么,特别面对阳光,有时会看得朦胧。

  “还好我们筑了一道内城墙。”此刻,阿宙已能自如走动,他说着捱到我的身边,给我一只橘子。

  平常果子,在这种时候,简直就是稀有之物。

  刚才结束了一场厮杀,我一张嘴,满口都是烟尘,加上尸臭味,血腥味,硫磺味……我把橘子凑到鼻子旁边,用力的嗅。阿宙道:“你吃了吧。”

  我不想吃,实在没有胃口。我捧着橘子,想着第二天如何应对。阿宙叹一声:“女人不该打仗。”

  “你瞧不起女人?”我望着那些城根里给伤兵喂水的妇女。虽然勒令妇女撤退,但总有些死活不肯走的大胆女人。

  阿宙笑得明艳,好像天幕下,只有这个人,才与洛阳城内盛开的夏花还有联系。他剥开橘子给我,道:“我是舍不得。”

  橘汁碰到干裂的嘴唇,就会生生的痛。我皱了眉头,说:“南军今夜不知道是否还会攻击,你好的也差不多了,不如按照我们计划,你替赵显出去偷袭一次。我看过,洛阳城这几日的攻城先锋是萧植的副将,那人姓冯。你这次去,声东击西,首要的任务就是活捉他,而且要装作无意中捕获此人的。将他抓来,我自有道理。”

  阿宙碰了碰自己的肋下,自嘲的一笑,对我点头:“好,祝愿我马到成功吧。不过我的身体还是使不上劲儿,所以只能弄个巧宗捉他。”

  我把剩下的一半橘子用帕子包起来:“我一直等着你。这橘子,等殿下回来时候再吃。”

  我其实担心他的状况,但赵显实在不能再不休息了。所以只能听任阿宙去做他并不太习惯的“巧宗”。可我知道,言语非但不能流露半分担心,连表情都不许。

  阿宙上了玉飞龙,勉力拉住马僵,道:“别等我,有空你先睡一会子……”

  我望着他的背影,便往伤兵处去。才走到一半,就有人前来跪报:“皇后,有位老先生从潼关来,说要见您。”

  我向后一瞧,一个老头儿捻须,对我躬身。我惊喜着跑过去:“原来是张季鹰老先生。怪不得早上有喜鹊飞上我窗台呢。”

  当年和阿宙在四川酒肆里头回见到他时,只觉得他非常老。不过老有老的妙处,过了好几年,他的样子没有变化。张季鹰对我悠然笑道:“老朽几年前邂逅皇后,那时皇后只是块光彩的玉石。而此时您已经长大了,恰是一块和氏璧。”

  “先生为何来到此城,是为了帮助我?还是应您外甥之请,为五王出谋划策?”

  张季鹰道:“乱世之中,虽然各方求才若渴,谋士身价百倍。但性格不能自持,难免会引出麻烦。沈谧书生意气,心高气傲,才华外露,为了保全舍妹家门,我最初并不赞成他出山。他即使有难,也不会拉下脸来求我。我来,是应了一人之托。”

  我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清丽绝尘的身影。在洛阳暗淡的天空里,霞光一瞬。

  “自从上次在洛阳重遇上官先生以来,更觉投机。这几年里,先生志愈坚,心愈明,气愈稳。我已隐居至昆仑山内,先生离开洛阳城去邺城之前,派人专门去访我,请我到洛阳来助一臂之力。老朽一路紧赶慢赶,今日才入洛阳……皇后恕我。”

  我低头,他的一只鞋满是泥土,另一只鞋不见了。众人都注视着这古怪的老人,我一笑道:“先生恕我怠慢。”

  我从自己裙边扯下一片步,蹲在地上替他缠好光着的脚。又命人道:“用我的马送先生去帅府。”

  张季鹰也不推辞,笑容可掬。坐在马上一颠一颠:“月上柳梢,五殿下打算出城?”

  我点头。

  他叹息说:“好月色,可惜三日之后便有大雾。大雾之后只能晴一日,便是大雨。”

  我凝神:“天气过于干旱,倒也是及时雨。”

  他又一叹息:“及时雨?嗬嗬,皇后这场雨可是夺万人之命的呀。”

  我不禁心惊。不过他还说:三日之后,便是大雾。大雾?我眼前一亮。大雾,不是我们盼望已久的时机么?张季鹰嘿嘿笑着,不再说话。

  我请人给他沐浴,伺候他酒菜。但是等到月上柳梢,宦官却告诉我老先生吃饱喝足,便大睡了。我虽然急于求教,但还是吩咐他们不得打扰老先生休息。我喊来赵显,先与他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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