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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桂宫,一位中年尼姑合掌迎候。她对我道:“贫尼善静,皇上特令我来教习公主北朝礼仪。还有这些……亦是皇上所赐……此乃文烈皇后为中宫时所爱之书。皇帝孝顺,善加爱护多年。”她身后有不少书籍。

  我气喘吁吁,但不想怠慢尼姑老师,于是合掌还礼,又忍耐饥饿,双手奉上冰水给她,笑着说:“有人教我那个,我喜出望外。师傅的名字我似听过,您是兰若寺住持,文烈太后的胞妹么?”

  她点头。我刚要说话,只觉胸口一阵酸麻,怕引起别人的担心,便笑着托词:“天热。”

  善静尼姑似乎察觉我的不适,寥寥数语,提点宫规,就安然告辞。我躺下,满身是汗,拉着圆荷的手,“请上官先生来。”

  上官先生来时我周身都冷。他摸摸我的头,“气血逆行,该是施针去毒之时了。”

  我没来由地不好意思,把头伸出帐子,“需要多久?”

  “一个月。”上官先生露出洁白的牙齿,“你……安心一个月,做真正的深宫公主吧。”

  我本以为接下去的日子难熬,可不知不觉,八月就到。这日云窗横开,帘儿高卷。侍女们屏息在旁,黄鹂儿跳上翠芭蕉,水晶珠儿,滴落金井,难得的清凉致爽。上官先生拔去了最后一根银针,吁了一口气,望着针尖不语。他连续一个月来桂宫拜访我,帮我施针,驱除我身上的余毒,实在辛苦。

  我注视他说:“谢谢先生。”

  篆纹似的香雾飘过,他笑道:“不值得谢。对此毒,我只能说尽力了……”

  我从香囊中取出几片豆蔻,扔在水里,又将瓶盖封死了。等了片刻,我双手捧盏,走到他面前跪下,“先生,请喝夏初的敬茶。”

  上官先生被炮烙了似的站起来,“夏初,礼太重了。”

  我站起来恳切地说:“先生对我有几度救命之恩。我方才只是仿效古人之礼,而不是偿还什么。先生既然愿意与我一起在北宫浮沉,情义深厚,也受得起大礼。”

  上官先生通达,他很快明白我的意思,爽快地品起香茶,淡然问:“皇上去了西北边境巡视,已有十天。公主可知,皇上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说:“皇上声东击西,他去西北,防备的却是北方之敌。”

  “是的,北方柔然蠢蠢欲动,大战可能在所难免。还有一条消息是有关琅王绍的。”

  “琅王绍?”

  上官悠悠道:“王绍已杀了与画中人一样的小妾,并将人头送给了南朝的皇帝。”

  王绍的举动出人意料,美人雪柔……就这样被杀了吗?音容还鲜明,人却已亡。这个年代,美丽反而成了罪孽。女人从一而终,何其之难?我心有戚戚,望了眼上官先生,上官先生也有几分伤感,“豪门贵族的傲气,已开始过时。王绍杀这女人虽狠,但他不用造反,也不进京。既向天下人表明心迹,也保全了自己的颜面。”

  我猜元天寰一定跟他谈起过用美人离间之计,便道:“……想必皇上会失望。”

  上官先生摇头,“不,王绍必反。湘州目前准备不足,他必须延缓时间。南帝对王绍怀疑,最早源自于此美人。君臣嫌疑生了,就无法挽救。王绍向来不满大将萧植掌握朝廷兵符。我前几个月去南朝,也探察了萧植的防线,极为精妙。纵然是皇上,伐南也要三思而后行。”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将大将薛坚留在四川,就是防备王绍吗?”

  上官先生点头,他就指向远处,“王、谢齐名。王氏被困,不知谢家如何?”

  雨丝里,虹桥上,谢如雅打着一把伞,眺望着花圃。我明白他正在苦想作诗,便向上官先生笑道:“这个年代似乎不适合作诗,但如雅无论出世入世,都偏爱吟诗。”

  上官先生走到廊下道:“作诗原是天真事,如雅诗品清新,皇上也是赞他的。谢家有他,大约不会灭亡吧。”

  远处,谢如雅笑靥舒展,活像个雪孩子,腰间一大串银钥匙,如风铃舞蹈。上官先生缓步向他走去,也不顾雨点打湿青衫,沉醉在风雨里,浑然忘情。

  夜里,我浑身燥热难当,翻来覆去,只觉心痒,难以自持,好像要抓住什么,却怎么也够不到。我咬着牙齿,昏昏沉沉,蒙间眼里五彩缤纷,我躺在了石竹花丛中,有个少年凤眼开了桃花,笑嘻嘻地问:“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那是阿宙。我惊奇他怎么把我带到那里,他抱着我,又亲了我的唇……我没有推开他,甚至盼望他更接近我。我们身下的花瓣都被碾碎了,阿宙……

  我叫了一声,樱桃斗帐里,只有我自己。雨声潺潺,贪欢后的人们,若在这样清冷的雨声中离别,一定断肠。我将莲纹瓶中的水牛饮尽了,还是燥热沸腾。

  我披起衣服,冲到雨里,才渐渐平静。

  上官先生不但帮我除毒,还能除掉我心头的影子?

  当一个少年不再做梦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我怀疑自己变老了,可是铜镜中的那个我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女孩子,眸子一天比一天更明亮,肤色一天比一天更白皙。当秋天来临的时候,长安的人们习惯把我称为"桂宫"。

  碧云天长,轻风细细,桂花盛开,淡黄一片,已近重阳。

  善静尼姑与我徘徊在桂树林里。

  我娓娓道:“屈原的《离骚》中各种花都有,唯独少了桂花。我居桂宫,知道了此花好处。它情疏迹远,淡然蕴藉。难怪人说它无须浅碧深红,自是花中第一流。”

  善静尼姑双手合十道:“贫尼之姐文烈皇后也最爱桂花,说它流芳世间,仅有淡淡之情。”

  “文烈皇后秋日也常来桂宫赏花?”

  善静尼姑摇首道:“皇后行止端重,有所爱也不肯轻易表露。她一生只来过桂宫两次吧。”

  “两次?”

  善静尼姑微笑,“都是陈年旧事了,公主也不会有兴趣知道吧?”我知她是不愿提,便将话题转开了,“我昨日命人折桂送到内宫去和人同享清芬。因皇上并无嫔妃,只送给了先帝们的妃子。内宫中以赵王之母杨夫人最为尊贵,是吗?”

  善静尼姑的鱼尾纹变深了,口气谨慎,“因皇上尚无子,杨夫人她作为三位王爷的母亲,心如止水也极难吧?贫尼不知她风采是否依旧。桂宫殿下聪慧,自当察之。”

  远处,宫女三三两两都在等待着。善静尼姑回眸,“听闻殿下近来常夜授宫女诗词,连魏王卢氏妃都来听过,是不是呢?”

  我大方地说:“宫女们依附于我。因我喜看书,不如讲给她们听听。”

  善静尼姑道:“阿弥陀佛,公主,虽然桂花清淡,但你年少,不妨多些朱红碧色,才不辜负了青春年华。”我欣然一笑,宫女们都笑得甜甜的,仿佛看着我也幸福。

  丹葩绿叶,明月团团,我缓缓立在桂花树下,清了清嗓子——

  “南山有鸟,自名琢木,饿则琢树,暮则巢宿。

  无干于人,唯志所求,唯清者荣,唯浊者辱。”

  宫女们环坐于树下,有的记录,有的跟着我念。

  我解释说:“这是一位先代贵嫔的诗。啄木鸟清白无求,操行不俗。大家在宫室中,岁月蹉跎,将来要能出宫,只愿宫中的经历不成为阴影,而能成为坚强的佐证。”

  “公主所言有理,你们终究是要出宫的。”元天寰从树影后走了出来,他金口玉言,我为宫女们一喜。众人皆呼万岁,迅速退下。

  他身染宫黄,桂香桂影中,孑然玉立,“南国正清秋,公主可曾梦见芦花深处?”

  我沉静地说:“我只记得童年的秋夜,父皇于满楼明月中吹笛。冷落清秋,南北皆同。我为什么非要梦见南国?”

  他似笑了一笑,“你将野王笛借给朕,让朕为你吹奏一曲,如何?”

  我不应。他又正色说:“重阳节快到了。可惜良辰美景,换不来千里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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