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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王妃……”我本编好了几句故作暧昧、应景的话,但看着她的脸,还有小男孩的样子,我说不下去了。

  韦氏妃向我跪倒,小男孩也跟着匍匐,大男孩虽跪下,倒不失王子之气。

  我忙躬身扶住,“晋王妃休如此。我只是南朝公主,怎好受此大礼?”

  韦氏的眼圈红了,“公主殿下,妾天生命薄,家门屡遭不幸。王爷丧期未满,又遭遇天灾,烧得妾和孩子们无路可逃。邻舍着火,连累王府,妾仓皇之中,只救出三个孩子,不得已才到桂宫避难。”

  我俯身,与她面对面,“王妃,我……”

  她倒没有落泪,“公主,妾受了王妃的印,要忠于自己出嫁时的誓言。晋王无能,被贼所杀。妾本心不问世事,现才明白,晋王与妾乃是孽缘。妾自当削发为尼,残生赎罪。但王之儿子,虽非我亲生,总归是皇家血脉。皇上极重公主,只求公主给孩子们一夜的庇护,可以吧?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命。我等女流,能否尽一时之仁?”

  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亲,还回忆起父亲驾崩之后我们兄妹的惨状。我凝视她,又无法忽视小男孩乞求的眼神,还有那白胖清秀的婴儿。我鼻子一酸,将那个婴儿接过来抱在怀中。

  “阿若,将两个王子带入桂宫殿中去。”我凛然吩咐。

  韦氏又对我磕了一记头,我也拜倒,“韦姐姐,不必。”

  她的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对赵显说:“郎将能否暂避?妾还有话说与公主。”

  赵显立刻隐身不见。

  韦氏贴近我,用最低的声音说:“公主,此刻我还能说话,有两件事情告诉您。”

  我震慑于她的眼神,“是什么?”

  她又笑,满是鄙夷,“晋王虽未谋反,但确有自家党羽,积攒了大量财富。妾嫁给他后,因为恐惧他肇祸,所以有意将一半的韦家家财转移。韦氏之富,天下皆知,究竟多少,连晋王与皇帝都不清楚。妾建立一秘库,其中机关只有此图说明。”她将一份图塞进我的衣裳内,我来不及推拒,她又说,“妾朝不保夕,已看破红尘,就送给公主处置吧。”

  我捏住她的手。她又说:“皇帝恨晋王,此事可能由你而起,你若当了皇后,在子嗣上要格外小心,一定要择机处事。”

  “我?”我愈加惊诧。

  “是。皇帝礼聘你后,晋王府内正有妾怀孕,就是你怀里的婴儿。晋王曾带长子入宫送礼,他对皇帝献计说:皇上长期无子,臣弟有子甚多。则等到新皇后嫁来,若还没有子嗣,可秘密将臣弟之怀孕姬妾取入内宫,生子后,杀其母,作为新皇后之子。皇上对他笑道:朕并非没有此意。晋王回家后,与妾密谈此事。妾听他说皇上笑那刻,便知晋王不慎,已让他自己无可赦免。”

  我不知不觉捏紧了她的骨头,心里明一阵又暗一阵。元天寰拥有绝美笑容,眸子如清浅水雾,唇边笑涡顿生。他的笑,却是利剑。剑不虚发,他自得其乐。他日我若嫁给他,在子嗣问题上,万一惹恼他,不也会跟晋王一般下场?想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我正感慨中,韦氏拔下簪子,抽出一把利刃,转眼就将青丝截断。

  “王妃……”我叫道。兔死狐悲,总觉得她去掉的像是我的头发。

  她笑了一声,踩过落地长发,倨傲地说:“我下辈子绝不做女人了。”

  不做女人?她比我只大几岁,想必真是看破了红尘。可我不懂,就算不做女人,就一定能幸福?当男人为人奴役,为人利用,就好吗?

  我送韦氏出宫,夜色温柔,长安静谧。看来人们已飞快忘却了暴行,纷纷熟睡。

  韦氏仰天长笑,风吹起她白绡的后裾,我情不自禁地跟在她背后,不免茫然。

  “公主,回来。”赵显喊道,他固执地重复道,“回来……”

  我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我怎么也不愿意沦落到这般田地,虽然我也生为女子。我才十五岁,却感觉好不容易活到了今天。我不愿败,哪怕对手是最强的。

  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赵显蓝眼珠一转,“公主,有兵士来这里了,您先进去回避。”

  我冷笑,酸楚顿时被愤怒所代替,“不,我就在这里,看还有什么花样。”

  全副武装的武士冲到桂宫门口,为首的白马银甲少年,我最熟悉不过。

  我惊讶出声,“阿宙?”

  他棱角分明的唇一动,“是我,公主。”他的凤眼热烈而关切。他的样子,好像是与我失散久了,下一刻就会过来紧紧拥抱住我,告诉我,有他,我就不必担心。

  阿宙下了马,他的神色好像水下的青苔,柔和飘忽,“是否晋王家有人来桂宫?”

  他的眼光驻留在我怀内的婴儿脸上。

  “是的,王府大火,我留了三个孩子……你的侄子。”

  阿宙眼睛里掠过一丝阴霾,“公主,听我一言,孩子们不宜在你这里留下。我方才收到皇上旨意,要将王府内存活的女人、孩子,都作为戚属,送到内宫去。”

  我挑起眉毛,“等明天吧。”

  他低声道:“小虾,别任性,别让我为你担心。我现在就去将孩子们抱出来。”

  他径直往里面走,赵显挡在门口,阿宙肃然,“不许挡道。本王乃是太尉,除了皇上,任何军人只能服从。”

  我忙说:“赵显,让开!”赵显憋着气,只好闪开。

  我抱着孩子,跟着阿宙,经过宫墙下的甬道,我情急叫他,“阿宙……阿宙!”孩子惊醒了,在我怀里哇哇大哭。

  阿宙止步,“小虾,我会尽量保全孩子们。你信我,我才能专心,明白吗?”

  我跌跌撞撞跑过去,在黑暗中拉住他的手臂,“阿宙,听我说,我信你。若此刻天下只能相信一个人,我就选你。你可以进去,但是你绝不能这样佩着剑,穿着铠甲入内。桂宫虽作为公主府,但与内宫相连。你是藩王,就算有元天寰的旨意,还是不可这样入内。古今多少造反,都是冤屈……知道吗?”

  阿宙的眸子在暗处那么晶莹璀璨,他吐了口气,旋即解剑卸甲,剑在地上咣当一声,甲胄又从他身体上滑落。月光斜照,他美如天神,婴儿也不哭了。

  他在黑暗中将手伸给我,等到光线明亮处,他才缓缓松手。我脸热极了,心里却冷极了。

  走到月光下的中庭,我们都愣住了。就在我今晚曾依靠的一棵桂树下,有位绝世的美男子负手而立。他回眸之间,好像无限萧索,旋即淡淡一笑,似乎世间沉浮终究在他出手时便肯定了。一只大黑鸽子栖在他肩头。

  “公主,五弟。”元天寰主动唤我们。

  我抱紧了孩子,阿宙跪拜了下去,并不惊讶,朗朗道:“臣弟叩见皇上。”

  “你从哪里来?”我问。元天寰还未答,我突然想起来,“你早就来了?原来……你在那座明光殿中?”

  元天寰眼里水雾又起,“那里与朕所住之宫有条暗道,你不知道罢了。不用如此吃惊,朕说了七夕不一定回来,但还是回来了,可惜大火前你不在。”他眼光扫过那个婴儿。

  他以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展开笑靥,好像莲花开放,“可爱的孩子。”

  我鬼使神差地瞥向阿宙,他盯着元天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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