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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光之公主——我见青山多妩媚 第一章 冷宫 斜阳冉冉春无极,忆南朝旧事,宛如梦里。 南朝宁,安和五年,我,炎光华,出生在蜀州的平原上。 对恩爱的男女来说,每个孩子的出生都是一种喜悦,尤其在战乱年代里,新生儿更是划破黑暗的一道光华。我出生不久,父皇武献皇帝就封我为余姚公主。父皇说余姚那地方的水都是甜的,所以这个封号会给我带来幸运。他还告诉我的母亲,在我出生时,东方太阳初生,云天上正飞过一对形影相依的仙鹤。 我对于儿时的记忆只是一连串的碎片:凄风苦雨中的军帐,嘈杂纷乱中的马嘶,披着甲胄的男人们……我睁着蒙昧的眸子,为自然界的黄钟大吕所震慑,却不敢哭出声。 我学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扶我,因为母亲不让。有一回我跌倒了,父皇那匹白色的坐骑刚好经过,它竟然匍匐下来,还拱着我的脸,似乎在安慰我。我猜那匹战马一定是喜欢我的,于是我学着父母爱抚我的样子,轻柔地抚摸着它。我感到奇怪的是,每匹马的眼睛都是棕黑色的,人却不是这样。 我父皇是位美男子。他的皮肤因为行军的日晒变成麦色,更显英俊。有时我会躲在父皇的身后,听文臣武将对他陈奏,虽然听不懂,但总记得父皇那挺直的脊背,而且还长时间保持不动,让我惊奇万分。后来史官们说他"不苟言笑,端严若神",大概就是看他这个姿势吧,其实,他常常对我们母女笑,笑起来时牙齿白得就像天上的雪。 父皇一直都很累,他继位以来,内忧外患不断。他的努力对于已经腐朽的王朝来说来得太迟了些。他没法去开创,只能去弥补。只有在我母亲身旁,他才可以得到片刻安宁。依稀记得,父皇每次从残酷的战场回到内帐,母亲就会走上前,利索地帮他卸甲,一句话也不问,只是让他枕着她柔软的大腿,然后用带着木樨花香的丝绢,轻轻擦拭他染血的脸庞。这时的父皇看起来就像一只被驯服的鹰,母亲则像驯养人,始终懂得收敛那颗骄傲的心。 我母亲被人们尊称为"袁夫人",实际上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封册。她拒绝任何名分,宁愿和最低等的宫女一起陪伴在父皇的身侧。据说父皇本不喜女色,可自从有了她,他每次出征都带上她。 谁也不知道我母亲的家乡在何处,甚至连我都一直不清楚她的真实年龄。不过,人人都承认袁夫人是独一无二的佳人。二十岁的父皇首次攻打西南方的戎族时,在一座尼姑庵里得到了光头的她。她的唇,让蜀地的芙蓉黯然;她的眼,荡漾着锦江的寒波。第一年,她从来不和他说话。后来,她渐渐长出了头发,却是满头银发。既然是倾国丽人,自然不会因为发色而使容颜失色。我父皇什么也不问,只是在她第一次绾髻的时候,默默地给她插上一支玉燕簪。那是过去只属于当朝皇后的至宝。那夜,我母亲在他的耳边说:“我只能给你我自己。”我的父皇伸出因长期使用兵器而磨出茧子的手掌,怜爱地抚着她的银发,又用手指轻轻掠过她微蹙的眉头,“这对朕已经足够了。你一定受了许多苦。朕虽不能改变你的过去,但从现在起,朕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儿苦,因为你是朕的女人。” 在遇到她之前,父皇已经有两个皇子和三个夭折的女儿。遇到她之后,只有一个我。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 那时的我已经懂事,母亲总是揽着我,坐在冷宫唯一可以晒到阳光的角落。积雪的日子,只有一株老梅怒放,大小花蕾就像红绡剪出。母亲在寒梅花影中玉容明灭,“真正的帝王爱,万年中才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所以能拥有实在是奢侈。要它的女人会受到诅咒,因为她生生世世都忘不了它。她来生纵然还是惊才绝艳,柔情似水,可再也不会遇到了。” 我听了说:“惊才绝艳,柔情似水?如果在后宫中加上心计,她未必不能得到帝王的爱啊。” 母亲朗声大笑,“傻瓜!只要那个人的爱,不是那个人的爱……都是枉费。”在父皇生前,她是不饮酒的。后来她喝酒太多,却从不醉。我整天想的就是把她的酒瓶子藏起来。她总是穿一件像男人穿的黑色宽袍,把钱都拿出来买酒。我管不了她,不过还是说:“要是父皇见了你这样,会多伤心?”她叹息,“我已经太老了,还好他不会再看见我了。”她的头发更白了,而且银里带灰。可我想,如果还是让二十岁的父皇碰见她,也许他还会爱上她。因为从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像她那样,堕落时也那么漂亮,放纵时也那么逸气。 我常常盘算,怎么就我们进了冷宫?因为我母亲遭人嫌,还是我可能是皇位继承人?我们南朝倒是有女皇登基之先例。不过我母亲位卑,我又没有后援,怎么可能? 因为在父皇身边的日子并不长,这反而让我更加追忆那段金色童年。记忆是神奇的东西,你念得多,记忆就会不断加长。因此有的人对于几天的邂逅,都可以用上后半生来回味。然而,有时我又觉得,过于美好或痛苦的记忆,最好都避免去想,因为它们在不知不觉中就会偷走你的生命。 我父皇擅长吹笛子,他有一根野王笛,这是南朝传世的名品。宫史上最美的一位男人使用过它,而他是某个女皇的情人。我常猜想,春江花月夜里,那位美男子一定会吹情歌给女皇听——就像我的父皇对我的母亲。我四岁时,他们俩在战争间隙少有的和平时光里,经常在昭阳殿前对坐。窗外莲叶田田,凉风习习。父亲吹笛,母亲就抱着我在他的身边听。她无所求,也总是沉默,人们可以攻击她的地方太少——这样,她就更让人恨。 见到母亲沉思的模样,父皇停下吹奏,“阿袁,你又在想什么?” 母亲的眼底泛起温柔的春波,“皇上,我在想……天下人都知道我们的女儿日月光华的大号。但女儿应该有一个最亲的人才可以称呼她的名,对吗?” 父皇将野王笛一挥,“阿袁,你跟朕那么久,朕也不知道你的闺名呢。” 母亲低头回答说:“你向来叫我'阿袁'。因为你喜欢这么叫我,我早就把它当我的名字了。” 父皇拊掌,“阿袁说得好。”他站起来,问我,“光华,你要一个闺名吗?” 我点点头,指着窗外的莲叶对他说:“父皇,孩儿喜欢那……” 母亲说:“莲儿?芙儿?荷儿?不行不行,我没有念过多少书,说出来都是俗话。” 父皇眼中忽然光芒一闪,“正值初夏,她又是这季节出生,就叫她夏初如何?现在荷花方开,万物茂盛,又不是烈日酷暑,不是大自然中最美的季节吗?” 母亲高兴地抱着我转起圈来,“夏初!你就叫夏初,好不好?” 我笑了。父皇给我的东西不多,可每一件都珍贵。 父皇临走的那天,天气晴朗。他用力地抱抱我,“夏初,北朝的皇帝南征,犯我疆土,怎么也得把北帝打回去,是不是呢?”他这次没有带母亲走,因为母亲在他出征前夕突然得了病。我点点头,父皇练武,手臂力大,夹得我骨头都疼,我对他一笑,说:“一定要打败北帝那个老头子啊。” 父皇笑了,“什么老头子?北帝只比你大十一岁。对我来说,他只是个小弟弟。”我当时刚满七岁,那么北帝应该是十八岁。听父皇说,北帝十二岁登基,十四岁从叔王们手里夺宫,十六岁杀死他的元配皇后和其岳父,十七岁收复游牧民族占领的燕州,现在又开始进攻我们南朝的山东腹地。 我咬着父皇的耳朵说:“他虽然年龄不大,但心一定是很老的。而我父皇就算人变老了,心还是年轻的。”看着父皇英姿飒爽的模样,我竟冒出个奇特的念头:将来也会有一个能指挥千军万马的男人带着我走遍天涯。 父皇要出发了,他对着我叹了一口气,“朕本应多教教你的,现在也没有时间了。我走了,我会挂念你和你母亲的。由你陪着你母亲,朕总可以放心。”他从怀里抽出野王笛,“这个给你,朕不在,你这小机灵就代朕吹曲子给你母亲听吧。” 我欣喜。本来我一直用儿童才用的玉笛,此刻竟然得到了父皇的宝贝。父皇抱起我,脸上掠过丝阴霾,“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好让众人都有重逢日。可是南北战乱总是不休,恐怕是没有足够强的人阻止它吧。”我依依不舍地搂住父皇的脖子,又摸了摸他那匹身经百战的白马的头颅。它的棕黑眼睛里有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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