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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语罢他微微一侧首,立即便有两名小黄门上前,左右挟持着韵果儿,带她回房软禁起来。从此公主宅中侍女人人自危,见了王务滋便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退缩低首,大气也不敢出。在他面前,连一贯嚣张的杨夫人也收敛了许多,对他说话客客气气,乃至轻声细语,全不见以往的气焰。

  在宅中住下后,王务滋格外留意李玮的举动,派了很多人监视他,李玮从清晨起身到夜晚就寝之间的情况,事无巨细,都会有人跑来向王务滋报告。我看在眼里,不免觉得过分,便私下对他说:“先生保护公主自然尽心,只是关注驸马动静至此,岂非太过?”

  王务滋叹道:“你与我共事多年,与公主又是这般情形,我也不必瞒你,此番苗贤妃让我前来,原是有所嘱托。她明白公主痛恨驸马,二人之间绝无和好的可能,因此命我留心观察驸马行为,若有一丝不妥,例如对公主不敬或口出怨言,都要上报官家,以便日后请求官家允许公主和驸马两厢离绝,让公主回宫长居。”

  我不知道他的意图李玮有没有察觉到,反正李玮以后的表现实在无懈可击,每日早晚过来向公主请安,知道公主不想见他,便遥拜于阁门外,随即默默离去,绝不惊扰公主。他待公主恭谨,对王务滋也尊重,有时面对王务滋刻意的挑衅也无一句怨言。而且在韵果儿被软禁的情况下他也没有让任何侍女侍寝,使王务滋连说他“好色”的借口都找不到。

  韵果儿也是有气性的,在被禁足后她开始绝食,不久即气息奄奄,而王务滋也没有放她出来的意思,无论李玮和杨夫人如何恳求,后来,是我去打开韵果儿的房门,把她扶了出来,送到杨夫人那里。

  杨夫人很吃惊:“梁先生放她出来,是王先生许可的么?”

  我摇头,说:“没关系,我会向他解释。”

  我准备离开时,韵果儿忽然开口请我留步,然后低声问:“你也认为,我是要害公主的么?”

  我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不确定。”

  “那你还救我?”韵果儿问。

  我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我面前死去。”

  她恻然一笑:“你一直都是这样……”

  瞬了瞬干涩的眼,她抹去多余的情绪,又寻回了平静的语气:“我要设法让公主接受她的夫君,如果不行,那让她怀孕,生下一个自己的孩子也是好的,这样她以后的生活就有了寄托,她也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在你离开后。”

  半晌沉默后,她又略略勾起了唇角:“不要这么惊讶地盯着我。你一定也能想到,你与公主,迟早是会被人拆散的。”

  5.裸戏

  嘉祐七年正月十八日,今上照例御宣德门观灯,召后妃、公主。诸臣及命妇随行。此前谏官司马光、杨畋等人言说去年诸州多罹水旱,鳏寡孤独,流离道路,希望今上减少游幸,罢上元观灯,以悯恤下民,安养神圣。但今上仍决定不罢灯会。登上宣德门后,他一顾左右从臣,说出一个理由:“正是因为去年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所以朕才想借此佳节,与历经苦难的万民同乐,而并不是为满足朕一人的游观之兴。”

  在今上眼中,公主显然也是“历经苦难的万民”之一。观灯间隙,他频频转顾女儿,问她可否喜欢足下这片灯火楼台,公主总是浅浅笑着说喜欢,但投向火树银花的目光散漫无神,在长期心情郁结之下,这儿时最喜欢的游观项目已激不起她多大兴致。

  观灯之时城楼下依旧有诸色艺人各进技艺,在两名女装相扑表演时,公主难得地倾身垂视,表示了特别的关注。

  那些女相扑士还是短袖无领,袒露大片胸脯的装束,令我想起前年上元听阿荻和张夫人提起司马光对这一点表示愤慨之事。如今上元百戏仍有这种表演,也不知是他当年没有进谏还是今上听了置之不理。

  相扑结束,观众纷纷喝彩,今上下令赐女相扑士银绢若干,而司马学士从百官席位出列,走到今上面前,躬身长揖,一脸严肃地奏道:“陛下,宣德门乃国家之象魏……”

  “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万民之众,后妃侍旁,命妇纵观,而使妇人裸戏于前,殆非所以隆礼法示四方也。”今上未待他说完便正色续道,旋即失笑,摆摆手,又对司马光道:“卿每年都这样说,朕都会背了。只是上元节女子相扑是传统百戏之一,东京臣民观此表演已成风俗,每次比武,观者如堵,相扑士装束百姓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卿又何必强令罢去呢?”

  司马光正色道:“子曰:非礼勿视。女子袒露肌肤,乃寡廉鲜耻之举,而观者直视,有违圣人明训,实属无礼。大宋受命于天,太祖、太宗常告诫臣下,天下之祸生于无礼也。无礼,则坏法度、败风俗,久之天下荡然,臣民莫知礼仪为何物,势必天下大乱,世祚不永,败亡相属,生民涂炭。今若不禁这女子裸戏,国中淫靡之风日盛,将招致恶果,陛下不可不防呀!”

  今上做出认真倾听的姿势,但表情却是漫不经心的。待司马光说完,他微笑着,给了他一个不明确的答复:“卿的意思,朕已明白。请卿先回列继续欣赏百戏,此事我们来日再议。”

  司马光却不肯就此罢休,又上前两步,提高声调对今上道:“陛下,此事已拖了两年,岂可再次延而不决?陛下决策,当以事理为先,不为非礼,宣布善化,销铄恶俗,如此才能长治久安,使天下臣服,万民归心。”一语及此,他正装再拜,跪倒在今上面前,“臣斗胆,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颁发法令,严加禁约,使今后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

  今上不悦,微微蹙眉,但一时也未出言回绝。司马光等待片刻后再次伏拜,以响彻城楼殿阁的声音重申了自己的请求。

  今上仍不语,其余众人也不敢开口,在这般微妙的气氛下,连教坊乐工也停止了奏乐,宣德楼上鸦雀无声,只有楼下庶民的游乐嬉闹声还在绵绵不断地传来。

  忽然,公主朝司马光的方向移动了几步,隔着一重株帘他对跪在地上的司马光说了话:“司马学士,你劝谏之时常提祖宗家法,想必对太祖、太宗皇帝的教诲都是很信服的了。”

  她这一插言,四座之人均转首看公主。宫眷在帘后直接与臣子对话是不符礼制的事,何况又是目前常有异动地公主在问屡次指责她地司马光。

  今上挥挥手臂,示意公主退后,但公主并未从命,目光仍然定定地落在司马光身上。今上犹豫,但终于没有阻止。

  司马光亦很惊讶,侧首望向公主所处方位,疑惑地凝视那珠帘后隐约地身影须臾,他还是回应了:“当然,太祖、太宗睿智神武,躬亲万机,人主英明,群臣慑服。”

  公主又道:“既如此,对妇人相扑一事,太宗皇帝已有明训,司马学士为何又不理?”

  司马光愕然:“太宗皇帝何曾论及妇人相扑?”

  公主从容道:“当年太宗皇帝上元观灯,冯拯亦曾说女子露乳有伤风化,请他对女子相扑下禁令。太宗皇帝便问冯拯:‘适才那两位女子比试,最后是谁取胜?’冯拯答不上来,太宗皇帝便笑了:‘今日我看了一场精彩的相扑比赛,而卿看到的却只是裸戏女子露出的双乳。’现在我也想问司马学士,刚才那两位相扑士中,最后获胜的是哪?”

  司马光思索着,却未能说出答案,周遭开始有压抑过的嗤笑声陆续发出,令这位不久前还言辞振振的学士略显尴尬。

  公主微微一笑,继续说:“太宗皇帝又对冯拯说:‘所见即所思。人性无染,本身圆成,只要保持清净心性,那么那些虚幻皮相岂会引起淫邪之念?卿忧心至此,是把天下万民全看成淫邪的小人了。’如今司马学士力求禁绝妇人相扑,莫不是也对大宋臣民全没信心,抑或是置疑圣上对子民的教化成效?”

  这不是容易正面回答的问题。司马光语塞,好一会儿才又说话,却并不是反驳公主,而是问:“太宗皇帝此事,可有明文记载?”

  “自然有,”公主即刻应道,“就在《太宗实录》里,司马学士难道没有见过么?”

  司马光诚实地回答:“我看过《太宗实录》但不记得有此事。”

  公主一哂:“那学士就回去查查《实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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