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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这夜无法安眠,我索性不睡,独坐在自己房间中以茶代酒,一盏盏地饮。

  其间想起很多事,例如怎样离开公主宅,以后的去向,要如何嘱咐宅中侍者照料公主等等,自然,仍不免牵挂着公主,猜想她现在的状况。不料,却等来了个意外的结果。

  三更初过,嘉庆子跑来狂拍我的门,待我开门后,她睁大眼睛盯着我,喘着气说:“公……公主,把驸马……召到寝阁去了……”

  我一怔,问她:“公主是把驸马召去责骂么?”

  嘉庆子摇摇头,看我的眼神交织着未散的惊讶和对我的怜悯:“她让驸马留宿于她阁中。”

  ***

  我没有按照嘉庆子的建议前去探视和劝阻。送走她后,我回到房中坐下,继续默默地饮茶。

  张先生说,茶可令人微觉清思,而不会摧人肝肠。我想他是错了,茶,也是可以把人饮醉的。

  次日,我在一阵清浅小寐后醒来,头重脚轻,神思飘浮,但还是记起昨夜之事,便硬撑着出门,欲去公主阁向她道贺。

  在那竹林院落之前,我遇见自内出来的李玮。他脸色晦暗,神情颓废,并无一丝喜色。见了我,也只是冷冷一瞥,未待我开口他便已匆匆离开,步伐快得像逃离。

  那么,或许,这次也跟他们新婚之夜一样,什么都没发生。我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竟有一瞬的释然。

  但进到阁中,又立即感觉到气氛有异。公主不在厅中,只有嘉庆子韵果儿等侍女在窃窃私语。见我进来,她们立即噤声,嘉庆子更把手中一件物事蔽于袖中。

  我朝公主暖阁处张望,仍不见她身影,遂问嘉庆子:“公主尚未晨起?”

  嘉庆子称是,低眉不与我对视。

  我转顾韵果儿,她也侧首避开,不欲与我目光相触。

  我环顾周围其余侍女,亦无人多发一言。踟蹰须臾,我终于选了个问题间接地问嘉庆子:“今日驸马为何不乐?”

  她也犹豫了很久才拉我至一隅,低声回答:“昨夜公主召驸马来,他很吃惊,简直不敢踏入公主暖阁,是公主再三相请他才进去的……今日起身后,驸马本来心情不错,兴致勃勃地邀公主去赏梅花,但公主却把这个抛在地上……”

  她引手入袖,把起初隐藏的东西取出递给我。

  那是一段白绫。我接过,以微颤的手指艰难地展开,看见了意料之中的,如落梅花瓣般的几点血迹。

  嘉庆子观察着我的表情,大概是没觉出太多异状才又继续告诉我:“然后,公主对驸马说:‘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罢?现在,你可以出去了。以后永远别再靠近我。’”

  §第十三章 角声吹落梅花月

  1.阴霾

  青丝凌乱地堆于枕际,她侧身向内躺着,锦被只覆至她肘部,露出半个着白色中单的背影,这样看上去越发显得她瘦骨嶙峋,像墨笔画的人儿一般单薄而不真实。

  我轻轻走至她榻前,无声无息,她却似有感应,徐徐转过身来。

  她眼睑浮肿,皮肤暗哑无光,是一夜未眠的样子。看见我,她并不惊讶,平静地注视着我,干涩的唇动了动,牵出一个殊无喜色的微笑:“恭喜我罢,怀吉,我终于领受了你们所说的‘男女之情’。”

  我屏息而立,试图说恭喜,也努力朝她笑,可是我发不出声音,也觉察到自己面部僵硬,如果在笑,一定不比哭好看。

  “那么,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感受呢?”她问我,还是轻柔和缓的语调,仿佛这话题只是涉及书画的品评。

  我微微侧首,表达我对这问题的回避。她的视线却漠然追随着我,带着一种置身事外般异乎寻常的冷静,她吐出一个字:“痛。”

  在我的沉默中,她衔着起初那勉强的笑容转头望上方,一个人说下去:“这也是与李玮的婚姻给我的所有感觉……你们都说,这样可以令我的人生圆满,可是我感受到的却是比割腕断臂还要深重的疼痛……”说到这里,她又回眸看我,声音低柔如耳语:“怀吉,我也是残缺的了。”

  我再也无法克制,两滴泪夺眶而出,跪倒在她榻前,所有理智与礼仪维系了二十多年的坚硬外壳被她一语击破,我完全崩溃,无力再掩饰什么,失声恸哭,任原本层层包裹着的脆弱的心彻底暴露于她眼底。

  哪怕是孩童时,我也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泪,无论我受到怎样的压迫与欺凌。但这一刻,那些泪如决堤之水奔涌而下,我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就这样任这种温热的液体随着我的悲泣冲刷我的耻辱,宣泄我的伤痛。

  我低首而泣,看不见公主彼时的表情,而她也一直沉默着,既未哭泣,也未曾对我说任何抚慰的话。少顷,她支身坐起来,又朝我俯身,伸出双臂把我拥入怀中,像母亲拥抱孩子那样,把一侧脸颊贴在我额头上。

  保持着这温柔的姿势,她轻声说:“都过去了,我们还在一起。”

  ***

  我向自己妥协,不再去想怎样离开她,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避免,迟早会发生的事。

  我们还如以前一样,她画墨竹时我随侍点评,她弹箜篌时我吹笛试音,下雨了为她撑伞,起风了为她披衣……似乎一切都未改变,但是,我们都自觉地不去尝试在夜间相处,也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肌肤的碰触,更不去提我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跟伤痛有关的隐事,怕那里的记忆像未愈的伤口,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血来。

  公主与驸马圆房次日,据说国舅夫人是很高兴的,准备入宫向帝后报喜,但李玮大发雷霆,激烈反对母亲将此事告知宫中人。他那恼怒的样子杨夫人从未见过,吃惊之下也被他唬住了,也就未去通报此事。后来又来旁敲侧击地劝公主再次接纳驸马,公主均冷面相对,杨夫人只好悻悻地回去,恐怕此后也格外留意我与公主的情况,见我们亦能守礼,便未再生事,只重提纳妾之事,让驸马纳韵果儿,李玮亦从命,很快将韵果儿收房。纳妾后李玮除了偶尔与韵果儿同宿,其余生活一切如常,还是潜心研究书画,韵果儿虽过上了锦衣玉食奴仆随侍的生活,但也并无多少新嫁娘的喜色,不过对公主倒也依旧是毕恭毕敬,侍奉主母的礼数一点不少。公主宅中众人就这样表面维持着平静的模样,却各自心事重重地暂时过下去了。

  到了十一月,嘉庆子如期与崔白完婚。离开公主宅之前,嘉庆子跪在公主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公主含笑安慰她:“大喜的日子,别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你出嫁后还能经常回来看我的,咱们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其余侍女也纷纷劝慰,好一会儿后嘉庆子才止住哭泣。公主让人给嘉庆子补好妆,又拉住她手左右细看,想了想,左手往右手手腕处一拨,把一个戴了好些年的羊脂白玉镯子沿着她们牵着的手推到了嘉庆子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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