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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欧阳修与七郎颌首同意,又问公主主题。公主想了想,道:“就描述离恨罢。”旋即转顾崔白,“崔先生作画也请切此题。”

  诸人领命,各自沉吟构思。后来欧阳修见小苹仍含羞带颦地站在七郎身后,不时与他耳语,不由莞尔,很快提笔,写下了一阕《渔家傲》:“妾解清歌并巧笑,郎多才俊兼年少。何事抛儿行远道?无音耗,江头又绿王孙草。昔日采花呈窈窕,玉容长笑花枝老。今日采花添懊恼,伤怀抱,玉容不及花枝好。”

  写罢,他还径直把词笺送至小苹面前,拱手请她演唱。小苹一看,顿时羞红了脸,七郎倒神情坦然,对她道:“既是内翰相邀,你便唱罢。”

  小苹只得答应,抱了琵琶,轻拨丝弦,开始启口唱。在她歌声中,七郎也略微解释了两人前缘:“她曾是我好友陈君宠家中的歌姬,我年少时常与君宠相从宴饮,便见过她多次。后来出去做了几年外官,回来时听说她已被卖给别人……没想到今日竟有缘重逢于驸马园中。”

  说至这里,他叹了叹气,援笔疾书,却是一阕《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雁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写完搁笔,他徐徐饮了一口侍女奉上的茶,再顾仍在唱欧阳修词的小苹,目意惆怅。

  一盏茶的工夫后,崔白称草图完成,请众人观看。除了公主,宾主都围聚过去,欣赏他的画作。

  那是一幅墨笔勾勒的竹鸥图,画一只白鸥在荒坡水边迎着寒风涉水奔跑,右边有三株墨竹,竹叶与水滨上的秋草一样,都被风吹得倾于一侧,可见风势之劲,而白鸥眼晴圆睁,长喙张开,有惊愕忧惧之状。

  “此画意境萧条淡泊,野逸中见荒寒,可见子西趣远之心在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欧阳修观后感叹,又道,“不过,公主所定主题为离恨,单看这画,似乎不够切题……”

  嘉庆子此刻也在宾主身后踮着脚尖看崔白的画,听了欧阳修的评语忍不住脱口辩道:“怎么说不够切题呢?难道非要画上两只鸟儿,各自分飞,才叫‘离恨’么?”

  众人听见,都笑而顾她,嘉庆子惊觉自已失礼,忙红着脸向欧阳修请罪,欧阳修却和颜对她说:“姑娘高见,但说无妨。”

  在他鼓励下,嘉庆子踟蹰着,陆续说了自己的看法:“风吹得这样猛,但这只白鸥还是要逆风而行跑回去,一定是那边有它的伴侣。又或者,风波险恶,棒打鸳鸯,它们本来就是被狂风吹散的。逆风而行很艰难,但它还是记挂着它的伴侣,极力尝试跑回伴侣身边,那忧心忡忡的模样,不就是离恨的表现么?”

  这话听得我心有所动,而公主也立即让人传画给她看,看后幽幽一叹,对崔白多有褒奖。其余人也盛赞崔白,崔白摆手,转身对嘉庆子长揖道:“我本是信笔涂鸦,全仗姑娘妙论,为拙作增色不少。”

  嘉庆子低首轻声道:“哪里,先生大作,我以前在公主身边也见过一些,十分钦佩先生才思功力,还恨自己口拙,不能形容万一呢。”

  崔白微笑道:“公主自幼通览迷阁书画,姑娘耳濡目染,必也见过许多珍品。崔某不学无术,作画也是毫无章法,连画院都将我扫地出门,这些涂鸦之作,本难登大雅之堂,更不堪受姑娘谬赞。”

  嘉庆子摇摇头,道:“未必要符合画院规矩才是好画罢。院体花鸟虽设色明艳,大有富贵气,但看上去却呆板得很,花儿鸟儿都像是乖乖地呆在某处摆好姿势以备画师们描绘的。而先生的画就不是这样,例如这幅竹鸥图,无论是禽鸟花竹,都大有动势,呼之欲出,就像是神仙手一指,让流动的景象定格了。而且,看了这个画面,还能让人联想到之前之后发生的事。先生的画中是有故事的。”

  这一席话令崔白有些惊愕,讶然凝视嘉庆子良久,直看得她惴惴不安起来,很忐忑地对他道:“我没有学过画,都是胡说的呀。若有说错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崔白这才转眸,与我相视一笑。见嘉庆子兀自在紧张地观察我们的表情,我遂含笑安慰她:“你说得很好,确实是这样的。”

  6.嫁衣

  曲终人散时已近四更,七郎与崔白相继告辞,而我则送欧阳修至客房稍事盥洗,以待趋朝。路上我问他七郎身份,他告诉我:“七郎便是晏元献公家的七公子,名几道,字叔原。”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便是晏殊的幼子,若竹的七舅舅,大名鼎鼎的晏七公子晏几道。他出身相门,词风婉妙,与父其名,难怪如此清狂不羁,傲视权贵。

  次日我把此事跟公主说了,她讶异之余亦很感慨,走至露台边,抚着阑干出神,我想她是想起了去年在白矾楼听见的小晏的词:“谁堪共展鸳鸯锦,共我西楼此夜寒。”

  “让李玮去打听他住在哪里,然后把小苹送到他家去罢。”公主后来吩咐。

  这日午后,任守忠忽然从宫中来,神情严肃地问李玮昨日是否邀欧阳修到家中饮宴。李玮承认,很担心地问他出了何事。任守忠嘿嘿一笑:“国朝外戚有宾客之禁,不得与士人相亲,何况是结交朝廷重臣。这些,难道都尉不知道么?”

  李玮当即愣住,一时无语,我遂代为解释:“都尉并没有与朝中官员来往,只是驸马园子新近建成,这次便请欧阳学士来题几幅匾额,不过偶尔为之,下不为例。”

  任守忠反诘道:“若要请他题几个字,只须请官家直接降旨,让他在翰苑写好了呈上来便是,一定要请到家里来么?何况都尉还与他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其中所说的话题,未必只是题字罢?”

  我说:“只是行了些酒令而已,绝无他言。”

  任守忠冷笑道:“有没有说别的,台谏跟你想的可未必一样。再说了,驸马都尉请朝臣到家中做客本就坏了规矩,不管你们跟他议论的是国事还是家事,都是犯忌之事。这下欧阳修可又要栽个大跟头了,官家也让老奴来跟都尉提个醒,以后可要好自为之。”

  听至最后一句,我与李玮都是大惊。李玮忙问任守忠:“欧阳内翰会因此受累么?”

  任守忠道:“他也是明知故犯,咎由自取。今日他很早便去上朝,是翰苑官员中第一个入宫的,跟往常大不一样。宫中人见了都觉得奇怪,议论了几句,台官听说了便去查,很快查出他昨日赴都尉宴集,玩了个通宵,是直接从驸马园子起身来上朝的。官家知道后,不待台谏正式弹劾便发下词头,让他出知同州,正式的诏令会在明日宣布。”

  任守忠走后,我向李玮告罪,因邀请欧阳修是我的主意,却未料到给他们引来这样的祸事。李玮摆首道:“不关你事。能与欧阳内翰把酒言欢,于我是一大幸事,何况公主也很欢迎他……昨天她那开心的模样,真是很久没见过了……不过,连累欧阳内翰至此,该如何是好?”

  公主得知这事后,立即入宫见父亲,请求他收回成命,但今上拒绝,说此番不追究,此后外戚必纷纷效仿,与士人相与交结,坏了祖宗家法。公主无计可施,郁郁地回来,一夜愁眉不展。

  好在以当今宰相韩琦为首的宰执都很欣赏欧阳修,有维护之意,次日词头送至中书门下时,被执政押下不发,然后几位宰执进言挽留欧阳修,说他现在正在修《唐书》,须留于京中随时查阅资料,与三馆秘阁修书者交流,实不宜居于外郡做此事。最后今上勉强答应,收回令其补外的词头。

  消息传来,公主才松了口气,双手合什感谢天地,须臾,又无奈地笑了笑:“真可惜呀,那种才士云集的夜宴以后是不能再见到了。”

  李玮听见这话,有意设法弥补她的遗憾。十月初,他向今上上疏,说国朝太宗皇帝的女婿柴宗庆曾获许可与士人往来,故现在请求援倒解除这种宾客之禁。今上下诏回答说,日后接纳宾客之前,须先行上报宾客名单,获得批准后才可在家宴客。

  这其实是种较为委婉的拒绝。如果驸马上报的名单中有欧阳修那样的名士名字,当然是不会被批准的,今上允许李玮接见的,终究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闲人。那日驸马园中的名士夜宴,的确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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