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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邓都知叹道:“这两三年,能称得上频频召见的,其实也只有董娘子和周娘子……官家的心病,所有人都知道,但偏偏三年中竟连续生了五个公主。群臣都在劝他选宗室为嗣,这不,司马光论的第三事,说的就是这个。”

  的确,与储君之事相比,对我的安置简直是微乎其微的一个小问题了,今上根本无暇去想,虽然,在过去的一年中,公主的悲伤必然也是加快他衰老速度的重要因素。

  此后帝后还是没给我安排新职位,我想他们的意思大概是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隐身于这宫中,不被言官发现就好。重阳那天,也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见公主,似乎大家根本就忘记了这事。我也不知道公主是否已入宫,又会出现在何处。无所事事之下,我见后菀勾当官在指挥小黄门划着扁舟入瑶津池,清除池中过多的浮萍,便自己请命去助他们完成这一工作。

  我分得了一叶舟,举棹划入池心,再提网一点点抹去波上略显泛滥的那片绿色。大部分时间里我做得相当专注,知道我的舟漂到一垂杨掩映处,才募然想起,这是当年初见公主与曹评泛舟的地方。

  如果那时与公主定下婚约的是曹评,那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罢,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们说不定也会像十三团练与高姑娘那样,早已儿女绕膝,共享天伦了……

  就如印证我想法一般,我身后渐渐传来一阵小女儿说笑之声。我侧首一顾,见一艘精致画船从烟波荡漾处漂来,在我面前不远处停下,船中有许多女眷及孩子,逐一细辨,我认出皇后、京兆郡君,以及十三团练的几名子女,冯菀儿也在其中,而坐在她身边的女子,就是与我阔别一年的兖国公主。

  公主的鬓边簪着一朵粉红色的桃花菊,但在这丰饶艳色映衬下,她自己却枯瘦得像一片秋日的树叶。此刻她正低眉坐着,与冯菀儿一起,依都城重阳风俗,把彩缯剪成茱萸、菊花、木芙蓉的图案,以备赠与亲朋。

  她徐缓地做着此事,暂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倒是皇后,在与京兆郡君闲谈间隙,目光有意无意地掠到了我身上。

  或许,这就是她依照我的建议,给我们安排的见面方式罢。我朝她欠身,然后轻轻引棹,把自己的舟引入了柳荫更深处。

  毕竟隔得不算远,我仍可观察到画船中动静。这时仲恪把一个透明的琉璃瓶用细长的红缯系住,悬在一根细木棒上,然后垂入水中,作钓鱼状。仲明看见了,便问他:“你用的瓶子,可是菀姐姐盛大食蔷薇水的琉璃瓶?”

  仲恪回首做了个鬼脸,却不答话。冯菀儿见状,搁下手中剪刀起身探视,仲针立刻跟上,两步走到仲恪身边,挥手一拉,把瓶子猛地提了起来。冯菀儿定睛一看,脱口说道:“哎呀,真是我的蔷薇水瓶子呢!”

  仲针便冷下脸来,朝弟弟威慑地喝了一声:“仲恪!”

  仲恪嘻嘻笑着,并不害怕,转头对冯菀儿道:“菀姐姐,我见你的蔷薇水用完了才取这瓶子来玩的。”

  冯菀儿笑道:“胡说,明明还有一半。”

  仲明听见便上前一步,对冯菀儿道:“四哥还是小孩子,不懂事,菀姐姐你别生气,一会儿我回家取一瓶还给你。”

  未待冯菀儿回答,仲针已朝仲明摇头:“你别一味纵容他,否则下次他还胡乱取别人的东西来折腾。”然后他又瞪了仲恪一眼,扯下琉璃瓶,举起手中的木棒作势要打仲恪。

  仲恪哈哈笑着跑到公主身边,使劲往她背后躲,边躲边乞求:“姑姑救我!”

  这情景逗得公主终于笑起来。她起身,挡住仲针,道:“不过是半瓶蔷薇水,多大个事呢,你若想要,我现在就可以赔给你们。”

  仲针打量着公主,奇道:“现在?姑姑带了蔷薇水来?”

  公主微笑不答,自拈了块红缯剪了数下,然后展示给众人看:“像不像蔷薇?”旋即拾起被仲针抛在甲板上的琉璃瓶,把剪好的红缯投入瓶中,晃了两下,又道:“蔷薇入水,这水不就是蔷薇水了?”

  公主把蔷薇瓶递给冯菀儿,冯菀儿接过,还一福道谢。众人皆笑,仲恪更拍掌笑赞:“姑姑真聪明!”

  公主一刮他鼻子:“不过,你也该收敛一点。若下次再捅出这样的篓子,姑姑可不会再为你善后了。”

  这样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看仲恪的样子,俨然是一位年轻母亲的神情。

  她似乎一直都是很喜欢小孩的,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情都会好些。当年她那么厌恶张贵妃,但对八公主仍是很关爱。而近年来对那几个异母妹妹,也都是疼爱有加,或许她跟萝萝一样,是有种期待做母亲的天性罢。

  我在柳枝影里看着她微笑,可这个念头却让我心里隐隐作痛。

  而这时,仲恪告诉了公主私取琉璃瓶的原因:“朱朱不能跟我们出来玩,我想用这瓶子钓几条小鱼带回去给她。”

  公主一点他额头:“真是傻孩子!这瓶口这么小,又没鱼饵,你怎钓得起鱼?”

  仲恪一时也无语。东张西望一周,他忽然发现了我的舟,便指着我惊喜地唤道:“你过来,把你船上的小网兜给我!”

  公主亦随之看过来,很快地,她的笑容凝结,目光直直地锁定在我半露于垂杨下的身影上,情不自禁地朝船舷边移了两步。

  在仲恪持续招呼声中,我缓缓划动木棹,引周靠近画船。除了不知内情的仲恪,画船上所有人亦都沉默了,一时天地间只剩风声水声刺棹声,和仲恪欢快的话语声。

  那么一段短短的距离,我却划了很长的时间。我缓慢而艰难地接近她,看着梦中萦系的熟悉面容,却不知是喜是悲。

  她双唇在轻颤,像是想笑又笑不出来。后来,她紧挨着船舷弯下腰,向前伸出手,一双水光漾动的眸子满含期待地凝视着我,似乎在准备接引我上船。

  终于,我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微微颤唞着的指尖,而她唇角上扬,在这貌似短暂的等待中,一抹纯净的笑容如雪莲花开。

  伸手,伸手,我心底仿佛有人在念这样的咒语。但,最后我做的却是,举棹一抵画船的船舷,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开,然后摇浆推开池中波澜,在她眼睁睁的注视下,逃离了这片有她存在的空间。

  §第十二章 瓦砾明珠一例抛

  1.焚心

  我以为会听到她的哭声,但是竟没有,我身后的她比池中涟漪还沉默,我所能感知的只是她执着的目光,一直锲而不舍地追随着我。在转入一弯水道前,我终究忍不住有一回顾,见她仍怔怔地面朝我的方向,但眼中神色似香火燃过,唯余一片灰暗冷烬。

  我躲到一个隐蔽的角落,直到宫门关闭、夜幕降临后才出来,前往邓都知的居处找他,问公主今日的情形。

  邓都知道:“泛舟回来后公主并没哭闹,只是许久未说话,拜别官家回宅子前才开口问官家:‘是爹爹不许怀吉跟我回去么?’官家沉默着不回答,皇后便在旁边好言相劝,说了一番你如今不便再回公主宅的道理,公主也没有反驳,很安静地回宅中了。苗娘子不放心,让看着公主长大的提举官王务滋跟公主回去,再好好劝慰公主。现在他们已出宫多时,想来也不会有事,等务滋回来,你再问他罢。”

  王务滋回来得比我预想的早了许多。他应该是在宫门开启的那一刻就冲了进来,那急促奔走掀起了殿阁间的忙乱气氛,沉寂已久的后宫又浮生出一片嘈杂声,涌入了我封闭的小窗。

  我本就一夜未眠,听见外面喧嚣即起身开门去看,正撞上匆匆从福宁殿方向赶来的王务滋。

  “官家让你快去公主宅,”他一把抓住我,喘着气说,“快!公主,公主在放火烧宅子,模样癫狂,谁也拦不住!”

  我立即朝外狂奔,在宫门前跃上小黄门备好的马,向久违的公主宅驰去。

  尚未靠近,便见公主宅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我扬鞭策马直驰到公主妆楼前,那里早已聚满奴仆婢女,一些人端着水,大缸小盆都地往烈焰飞舞的楼上泼,还有一些在往楼上跑,和此前已在那里的人一起,试图接近立于阑干中间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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