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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3.放逐

  经台谏力争,今上次日宣布,李玮免降官,只罚铜三十斤,留京师。公主闻讯不乐,越发坚持不回公主宅,而此时的她尚未意识到,更值得忧虑的事将接踵而至。

  司马光当头棒喝后,言官们都把公主一事的焦点从夜扣宫门转移到了公主宅中状况及内臣问题上。先是谏官吴及弹劾任守忠“陵铄”,即欺蔑驸马都尉李纬,吓得任守忠不敢就公主之事再多发一言,然后,其余言官继续细论“公主宅内臣数多,且有不自谨者”。御史台听闻风声,开始调查张承照与笑靥儿一事,随即将证据若干私下呈交于皇帝御前,今上遂下令将张承照贬守皇陵服杂役,又把笑靥儿送往了瑶华宫。而都监梁全一不待台谏弹劾,自己便先行向今上请罪,称自己督导失职,以致公主与夫家不协,张承照之事失察在先,处理不善于后,实有负主上重托,万不敢再居高位食厚禄,恳请皇帝降责。今上亦顺势处罚了他,削去其兖国公主宅都监之职,在都城外另选一设有内侍差遣的远小偏僻处,命他前去监当。

  梁都监为人和厚,这些年来尊重公主驸马,又善待宅中祗应人,原无过错,此番全是为我们所累。我对他满怀歉意,闻讯后立即找到他,向他下拜致歉。而他挽起我,淡淡笑笑,道:“我早知公主与驸马的情形,却未能善加规劝,出了事,也是一味隐瞒庇护,确实未起到都监的作用。如今受罚,并不冤枉……例是你,以前的事我多说无益,现在只望你能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样做……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你所能做的也只有设法逃生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这是一场火灾,那我无异于纵火者之一,今上不会当作一切都未发生过地放过我,何况,无论张承照还是梁全一,都不会是言官司攻击的真正目标,他们的矛头迟早会对准我

  事实的确如此。随后两日宫内开始流传台谏对我的弹词,虽然没明着指出我的名字。

  他们说,公主宅勾当内臣职务虽重要,但以往给予其礼遇过甚,使其非但不与家臣同列,还与驸马平起平坐,乃至奴婢视之亦如主人……他们还说,如此重任竟让未及而立之年的内侍担当,实在有欠考虑,而如今这勾当内臣年轻,又言行不谨,颇有轻佻之处,例如在公主宅中不着内臣服饰,在外人面前以都尉自居,甚至离间驸马与公主,以致其夫妇失和……

  目睹张、梁二人相继离开后,公主显然也意识到了我面临的危险,她变得空前紧张,整日守在我身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尤其是今上过来时,她那么戒备地盯着他,仿佛他是手握大刀向我走来的刽子手。

  后来她竟然不眠不休,因为担心有人会在地睡眠的时候把我带走。今上听说公主整整两日未合眼后,终于忍不住又来看她,而公主见他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爹爹,你是来抓怀吉走的么?”

  今上默然,须臾,摇了摇头。公主很是怀疑地注视他,忽然双睫一颤,落下泪来:“爹爹,你会伤害怀吉么?”

  今上叹道:“你把我当年的话都忘了么?不要对某些人太好,如果你想保护他。”

  公主移步至父亲面前,屈膝跪下,仰首含泪看他,拉着他袖子恳求道:“女儿知错了,女儿会改,只要爹爹放过怀吉……如果爹爹答应不伤害他,那我愿意回公主宅,无论李讳母子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与他们争执了。”

  今上低目看女儿,微蹙的眉头锁着一千声叹息。怜惜地拨了拨公主额前几缕散发,他温言道:“好,爹爹答应你,决不伤害怀吉,你且放宽心。”

  “真的?”公主半信半疑地问。

  “那是自然,爹爹何曾骗过你?”今上道,又微笑劝她,“两天没睡,你气色不大好,快去歇息罢。”

  公主拜谢,徐徐起立,但看起来仍有些不放心,迟疑地站在原地,久久不去。

  今上便又转顾我,道:“怀吉,你也去收拾一下,明日随公主回公主宅。”

  说这话对,他是和颜悦色的,甚至还对我微笑。我欠身答应,苗贤妃顿时笑逐颜开,亲自过来搀扶公主,道:”没事了,没事了。姐姐早跟你说过,你爹爹宅心仁厚,不会怪罪怀吉。你不相信,现在知道了罢?快进去睡睡,你这两日没合眼,脸色蜡黄蜡黄的,连头发没光泽了……”

  公主被母亲搀扶着引入寝阁,步履徐缓,一步一回头,走到门边时略停了停,回眸着意观察我们,见我们均无异状才肯继续前行。

  公主走后,今上挥手让众人退下,唯独留下了我。待室内只剩我与他二人时,他对我说了句掷地有声的话:“我可以不伤害你,但我不能不处罚你。”

  这是我能猜到的结果。我没有惊讶,也没有跪下求他从轻发落,只是低首,应以最简单的一个字:“是。”

  “我必须处罚你,给台谏一个交待,否则,不久后御史台可能会再拿出一堆证据质疑公主的品性操行。”今上说。

  我迟疑一下,还是低声说明:“公主与臣,是清白的。”

  今上牵出一点冷淡笑意:“没有张承照那样的事便是清白么?你与他,也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分罢了。”

  我垂目,无言以对。他亦并久无话,过了好一阵方又开口,宣布了对我的处罚结果:“明日我会下令,把你逐出京师,配西京洒扫班。”

  西京洒扫班隶属内侍省,设有“洒扫院子”一职,专用以安置责降宦官,是在西京洛阳大内服差役,位遇卑下。而西京大内基本上是沿用隋唐宫城,国朝皇帝很少去,年久失修,在那里供职的一般都是失宠的宫人或犯了事的内侍。对入内内侍省的宦者来说,去那里已无异于严重的放逐。

  然而今上这样决定,显然已经是手下留情。若按台谏的意见,恐怕不会让我活下来。

  我向今上跪下,拜谢如仪。

  “其实,无论台谏是否留意到你,我都会处罚你。”他保持着漠然神情,又道,“你不是愚笨之人,这一点,从公主夜扣宫门的那一天,你就应该会想到罢?”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如果你足够聪明,大可在台谏尚未指责你之前先行请罪,找个侍主失职之类的理由,辞去勾当公主宅之职,自请远离公主,受的处罚便会轻些,或许,还能留在东京。你却未这样做,莫非心存侥幸,以为公主可以庇护你么?”他问我。

  我恻然一笑,断断续续地说:“不是。从夜扣宫门的那一天……也许还更早,臣便明自,迟早有一天,臣会为自己所为付出沉重代价,将不得不离开公主……如果公主见不到臣,她会很难过罢……既然离别终究是要到来的,那就让它尽量来得晚一点……所以,臣不愿先行请罪,希望多守护公主一些时日,直到被勒停放逐的那一知……至于罪罚轻重、放逐地远近都不重要了,反正不在公主身边,哪里都是一样的。”

  听了我的回答,今上以一种耐人寻味的复杂眼神上下打量着我,须臾,忽然提及张先生:“你是张茂则的学生,我曾以为,你跟他很相似,如今看来,你从他那里学到的,不过是皮毛而已。”

  我欠身道:“臣一向愚钝。”

  今上凝视着我,起初的冷肃神情如冰水消融一般开始变得缓和:“那么,你应该庆幸你的愚钝。如果你学足了茂则十成十,又做出如今的事,那我一定会杀了你。”顿了顿,他却又摆首一叹,“不过,若你真修炼到茂则的程度,又岂会让事态发展到如今这地步?”

  我并不接话,只听他继续说:“但也正因为你与他并不相似,我对你才有这一分顾惜……步步为营、明哲保身固然没错,但人生始终如此,也很乏味罢?”

  见我许久未出声,他又这样问我:“离开京师之前,你还有什么愿望么?”最后对我呈出的微笑不无善意。

  我举手加额,朝他郑重下拜行大礼,然后道:“臣只希望,不要让公主看着臣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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