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孤城闭 | 上页 下页
九一


  于是我有了答案:“没骨画花鸟,绰有祖风,又出新意,先生必是金陵徐氏长孙崇嗣先生。”

  金陵徐氏是指南唐花鸟画家徐熙,崔白一向喜爱他的野逸画风。徐熙子孙亦都雅擅丹青,其中长孙崇嗣以“没骨法”画花卉,将其祖遗风与黄氏富贵气相结合,于国朝画坛是创新之举。

  我所料未差,那位先生含笑欠身:“惭愧,不才正是徐崇嗣。”

  崔白又让我看一侧壁上所悬的几幅山水画,说那是另一位先生所作。我逐一端详,但见他笔致巧赡,稍取李成之法,画四时山水,远近、浅深、风雨、明晦、朝暮景象各异,峰峦秀起、云烟变灭,晻霭之间千态万状,布置笔法颇有独到之处。

  我略一思索,也大致猜到:“先生笔下四时山景各尽其妙,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如此笔力,非河阳郭熙不可得。”

  我没猜错。郭熙双目大睁,很是诧异:“我乃一介布衣,久居外郡,又不似徐先生出身世家,美名远播于天下,中贵人却又如何得知鄙人姓名?”

  我含笑道:“十年前,子西便已向我称赞过先生笔意精绝了,近年画院故友亦不时向我提及,先生大作,此前我也有幸欣赏过。”

  这日余下的时光,便在三位画家热情款待下度过。阁外水石潺湲,风竹相吞,室内炉烟方袅,帘卷墨香,我们点茶评画,言谈甚欢,连小白与那叫元瑜的孩子都一见如故,两人坐在小河水边,元瑜一手执着树枝,不时在地上比划,教小白画树上寒鸦。

  其间我说出来意,徐、郭二位先生当即各取了几幅新作,慷慨相赠,我自不肯受此大礼,命小白取出银钱给他们,他们推辞几番,见我坚持,才略略收下一些。

  “子西真不肯赐我一幅新作么?”我问崔白。

  他笑了笑,唤过元瑜,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孩子旋即跑开,像是去取什么了。

  这孩子真机灵。我看着他背影微笑,再问崔白:“这是令郎?”

  崔白大笑,道:“元瑜姓吴,是我的弟子。”

  然后,他笑意稍减,补充道:“我尚未娶妻。”

  我垂目无言,带着礼貌的和悦表情默然听徐崇嗣与郭熙笑说崔白眼界过高,天下好女子成百上千,竟无一人能获他青睐,迎娶入门。

  须臾,元瑜携一卷画轴进来,双手呈给我。我展开看,见画的是秋江景致,一只芦雁独立于蒹葭衰草水岸边,抬首眺望远处,意态寂寥。

  黄昏时,我向崔白等人告辞,他们极力挽留,说难得如此投缘,不如少留一宿,今宵四人把酒畅谈,明日再归亦不迟。

  这时有暮鼓声从附近的相国寺中传来,我想起一事,心念微动,遂颔首答应。

  次日清晨,我甫至公主宅门前,便见张承照与嘉庆子双双迎出,口中都道:“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

  我讶异问道:“你们一直在这里等我?出了什么事?”

  张承照一面为我牵马,一面说:“你走后,驸马约了几个朋友在园子里的击丸场打球,那场边原是公主的妆楼,公主听见声响,便走到栏杆边看了看。驸马的朋友中有一人大概猜到楼上帘后的身影是公主,存了轻薄之心,便故意发力,把球击到了公主身边一卷竹帘上。公主大怒,立即命几个小黄门下去把驸马的朋友全部赶走。驸马呆立在场内好半天,倒没多说什么,不过国舅夫人听说这事可不乐意了,赶过来指着那几个小黄门大骂,污言秽语的,嗓门又大,公主听了气得掉泪,我本想再带几个人下去回国舅夫人几句,却被梁都监喝住,让我别再生事。我只好听命,但这样一来,公主的气就没法出呀。她后来坐在楼上生了一天的闷气,偏偏你又没回来,她等到半夜,又担心你出事,派了许多人出去找,自己越等越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我立即加快了步伐,问:“公主现在何处?”

  嘉庆子道:“在寝阁厅中,一夜没合眼,现在还在等着先生呢。”

  见到公主时,她的确是憔悴不堪的模样,双目红肿如桃,皮肤暗哑无光,头应还是昨日梳的,现已有好几缕散发垂了下来。

  发现我进来,她眸光闪了闪,下意识地起身,但脸色旋即一沉,向我斥道:“外面既有逍遥处,你还回来做什么?”再顾左右,吩咐道:“把他大棒打出去!”

  周围内臣侍女都暗地偷笑,并无一人上前逐我出去。

  我含笑上前,把手中托着的一个纸包递至她眼前。她恼怒地侧首,但应是闻到了其中散发的香味,犹豫一下,终究还是问了我:“这是什么?”

  “相国寺烧朱院那个大和尚卖的炙猪肉。”

  她果然好奇,低目看了看。我一边解开包装一边解释:“我购画之处就在相国寺旁。议妥这事后天色已晚,我想起昔日公主提过烧朱院的炙猪肉,便想等到天亮,买一块新鲜的给公主,遂应友人相邀,留宿一晚。今日天还没亮我就去了烧朱院,等着烤好第一块,便买下给公主带回来。”

  她立即问了一个她关心的问题:“你见到那大和尚了么?他长什么样?”

  “很可惜,没有。”我叹叹气,“他生意做大了,人的架子也大了,现在的猪肉都交给徒弟烤,自己轻易不见客。”

  “哦……”这答案令她怅然若失。

  我趁机递给她一小块竹签穿好的炙猪肉,她亦接过,仔细看看,又嗅了嗅,似乎准备品尝,那神情看得我不禁笑起来,她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原本是在生气的,于是又羞又恼地把那块猪肉掷于地上,“呸”了一声,复又坐下扭头不看我。

  四周响起零零碎碎的轻笑声。公主怒道:“笑什么笑?都给我退下!”

  众人衔笑答应,行礼后相继退出,只有嘉庆子未走远,还在门外伺候。

  见室内只剩我与公主二人,我才搁下炙猪肉,认真向她告罪:“此番臣在外留宿,未先求得公主许可,其罪一;擅离职守,未及维护公主,其罪二;逾夜未归,令公主担忧,其罪三。臣确已知罪,可向公主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还望公主恕罪。”

  我等了等,见公主一动不动地,并无应答的意思,于是又道:“公主既不肯宽恕臣,请容臣暂且告退,待安置好所购书画,再除冠跣足,过来向公主长跪请罪。”

  言讫,我退后数步,再转身欲出门,先前沉默的公主却忽然疾步冲来,于我身后搂住了我腰。

  我不由一颤,步履停滞。门外的嘉庆子听见声音,回眸一顾,也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红着脸转首避开。

  “我不是生你的气,”公主紧紧搂着我,将一侧脸颊贴在我背上,低声道:“我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外出的这天,我在这里真是度日如年。倘若你离我而去,我宁愿下一刻就此死去。”

  我默然僵立着,暂时未作任何回应。她的悲伤像夏季不期而遇的雨,再度打湿了我的心情。一抹莫可名状的伤感与她的泪水一起,循着我衣衫纹理,逐渐洇入我心间。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