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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同意了,只是不是现在。”秋和道,“皇后说,因我未至往昔宫女出宫的年岁,家里又无大事,若此时单单放我一人出宫,坏了规矩,宫中必有流言。不如等到明年乾元节,官家原定于那时再放一批宫人出去,她会在此前向官家说明,向他提当年承诺,请他把我的名字列入离宫之人名单中。”

  乾元节即四月十四,今上生日,离现在不过五月时间。几年都过来了,再多等这些日子应是无碍的。我恭喜秋和,但觉她婚事已尘埃落定,我也如了却一桩心事般轻松愉悦,眼下要做的,只是趁送上元节礼往驸马家的机会再传佳音予崔白。

  “怀吉,宫外是什么样子?”秋和忽然含笑问我,又道:“我四岁便入宫,除了自宫中去几处园林时,从宫车帘幕后窥见的两壁红墙碧树,我完全不知道东京的市肆城郭究竟是何模样。”

  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想告诉她我此前的宫外之行其实如同梦游。那一幕幕市井民俗、人间繁华,仿若一幅长篇绘卷,我看在眼里,却感觉魂灵游离于外,像是再也无法融入其中。

  “出宫后你自己去看罢,”最后,我如此回答,“以后有子西陪着你,你想去哪里都是不难的。”

  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东京夜间总是特别热闹,太宗皇帝曾下诏节日前后燃灯五夜,到如今张灯时间远不止五夜,自正月初起东华门外的灯市便已经开始张罗了,大小花灯多达数百种。

  最壮观的灯市景象是在宣德楼前,那里会列出大型山棚彩灯,山礬上画神仙故事,做成神仙、神兽状的偶人手指能出水五道,手臂亦可摇动,彩灯点亮时左右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景观灵动。左右城门上又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其中密置灯烛数万盏,随龙体蜿蜒,灯火交映时如双龙飞走。其余巨型龙灯与花状华灯不可胜数,游人车水马龙,不可驻足。

  上元那日,今上率宫眷驾幸宣德楼观灯,宫中张凤烛龙灯,灿然如画,奇伟万状,依稀如宫城外灯展盛况。

  庆历八年为闰年,有闰正月。今上正月时观灯颇有兴致,欲于闰正月十五再在禁中张灯,重现上元盛景,便在月初一次宴集上与众宫眷提起。

  张美人先叫好,众娘子亦表赞同,连公主都拍着手笑道:“好啊好啊,上个月的花灯我还没瞧够呢!”

  皇后却肃然起身,朝今上下拜道:“上元本是一年一度的节日,本无必要一年中相庆两次,且每次张灯花销甚巨,若再行一回,实属铺张之举。陛下常戒我等用度勿侈靡,若张灯之事传至宫外,上行下效,劳民伤财,岂非更有悖陛下圣意?故臣妾斗胆,望陛下收回成命。”

  今上此前的笑容似被皇后寥寥数语冻住了,表情略显僵硬,沉默良久他才又微笑开来,双手搀起皇后说:“多谢皇后直言进谏。朕这念头是欠斟酌,张灯之事不必再提。”

  到了闰正月十五那一天,宫中果然无特别的庆祝游幸之类事,今上只召了皇后、公主,及几位亲近的嫔御入福宁殿,品鉴书待诏李唐卿所撰的飞白书。

  飞白为八体书之一,始于蔡邕,工于王羲之父子与萧子云,大盛于本朝,笔画线条扁平,中间夹有丝丝白痕,若丝发露白,笔势飞举。要使枯笔生飞白,在书写过程中须严格控制好力度,露白处太过稀疏或粗阔都是不可取的,而笔画中以点最难工。

  今上对骑射击鞠等事并无多大兴趣,平日惟亲翰墨,尤擅飞白,见李唐卿所撰飞白书皆选带点之字,共计三百点,且每字写法均不同,三百点各具形态,不由目露嘉许之色,指着李氏飞白问公主:“徽柔,这字写得如何?”

  公主瞠目道:“原来飞白的点可以有这么多种写法呀!飞白以点画象物形,他写出这三百点,可以说是穷尽物象了罢。”

  今上含笑不语,命取笔墨,随即提笔亲书一“清”字,依然是飞白,苍劲浑朴,其中三点奇绝,又出李唐卿三百点之外,旁观者无不赞叹。

  此字写罢,今上并不搁笔,而是二指衔笔往皇后处一送,目蕴邀约意。

  皇后欣然接过,揾墨提笔,在“清”字之后再书一“净”字,迹婉势遒,而两点又有不同。

  众人叹服,齐声道好,而今上则未开口,含笑走至皇后身后,微微俯身,右手把住皇后握笔的手,引她运腕,二人面颊于此间轻轻相触,待旁观之人回过神来,纸上那“净”字二点之间又多了一点。

  那一点势若飞旋,更在此前五点之上。

  点罢这一笔,今上并非立即松手,尤握着皇后手,侧头温柔地看她。而皇后亦转顾他,夫妇相视一笑。

  今上此刻凝视皇后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在我印象中,他亦未曾用这种目光看过苗淑仪等嫔御。“温柔”二字其实并不足以形容此状,他与皇后相视之际,目色澄净,眼底通明,仿佛都能探到彼此心里去,那一笑又如此默契,似多少深意尽在不言中。

  于是,忆及当年公主夜语所言皇后事,我不禁想,其实皇后未必是那么“穷”的罢。

  但随即想起此前今上纳范姑娘之事,以及他反问苗娘子的“你定要天下戚里皆姓曹”,我又有些糊涂,看不懂他对皇后到底是何态度。

  皇后似乎一直以来都不曾获过盛宠,甚至今上当初想立的皇后也不是她,这在宫中并非秘密。

  今上的元配皇后郭氏为章献太后选立,今上并不怎么喜欢。当时今上专宠另一位美人张氏,张氏薨后又宠尚、杨二美人,郭后愤懑,与二美人屡有争执。一次,尚美人在今上面前对皇后有抵触之语,皇后大怒,上前批美人颊,今上为美人遮挡,郭皇后收手不及,不慎误批今上脖颈。那时章献太后已崩,今上再无顾忌,遂怒而废后,诏封郭氏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赐名清悟,出居宫外。

  群臣反对今上在现有嫔御中选立继后,说以妾为妻,嫡庶倒置,万万不可。废后不久,今上诏聘曹彬孙女入宫,但并未立即封后。那时今上属意于一位绝色美人,寿州茶商陈氏女,但诸臣接连上疏,不许今上“以贱者正位中宫”。

  陈氏女父亲号“子城”,“子城使”原是衙吏侍卫职官名。当时的勾当御药院宦官阎士良求见今上,问他可知子城使是什么官,今上说不知,阎士良遂道:“子城使,乃大臣家奴仆官名。陛下若纳奴仆之女为后,岂不愧对公卿大夫?”今上醒悟,命陈氏女出宫,最后选立世家女曹氏为后。

  “皇后的飞白是入宫后才练的,”苗淑仪后来告诉我,“偶有服侍官家写字的机会她就睁大眼睛默默地看,回到自己阁中便夜以继日地反复练习。有天官家经过她居处,见她正在房中挥毫练飞白,字也写得洒脱可爱,官家一时有了兴致,手把手再教她。几天后,便诏立她为皇后了。”

  帝后的情意生于飞白中,故在今上看来,皇后最动人心处,是现于挥毫之时罢。

  此后三日,今上皆留皇后宿于福宁殿中。

  听到这消息,我竟然有些开心。

  今上肯接纳皇后谏言,又与皇后日益亲近,那么将来皇后跟他提秋和出宫之事,他应不会拒绝。

  上元节前我已转告崔白皇后的答复,目前看来,一切水到渠成,似乎所有事都在朝着那个预定的方向完美地进展着。

  但不知为何,还在这样想着时,我的心忽然毫无理由地“怦怦”跳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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