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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她这里眼珠子乱转,无心牌局,那几个还在专心的打,长孙无极蓦地将牌一推,道:“胡了。”

  孟扶摇凑过去一望,哀嚎:“我滴银子啊……”

  当晚,孟扶摇输掉了一座房子十亩良田一打婢仆,连带新娶小妾都输给宗越了,宗越不要人,要求孟扶摇拿银子来抵,孟扶摇含泪从九仙手上往下捋红宝珠串,被九仙狠狠的踩了一脚。

  九仙自然已经不是真的九仙——王府里那个是真的,喜欢上孟扶摇要强上她的也是真的,孟扶摇早已在和战北恒的相处中,仔细考察过他的妾们,终于选定了这个最受宠最大胆的九仙,并买动内院小厮,用兽医宗越提供的烈马爽身粉惊了她的马,然后孟扶摇顺理成章的英雅救美,当那个九仙顺利被送给孟扶摇,孟扶摇立即将她远远送了出去——将来她知道战北恒的下场,也不会再回来找死,算起来还是孟扶摇救了她一命,而战南成看见的九仙,已经是长孙无极手下隐卫改扮的了,反正战南成也不可能对一个深居王府的小妾之一有什么深刻印象。

  至于王府里原来九仙居住的屋子地下的那好东西,包括医官屋子里的违禁贡品等等,都是战北野外公手下的秘密力量的作用,老外公颇有战国平原君风范,手下网罗各类人才,不乏鸡鸣狗盗之辈,挖个地道啊做做小偷啊都是一流的,诸方能手,群策群力,算计一个战北恒,那还不容易?

  可惜孟将军算计别人容易,逢上自己面前那几位就废柴了,云痕精于算数,玩不到两遍,每张牌都记得清清楚楚,宗越打牌就像他开药,行云流水熟练自然,比她这老手手势还熟,他不算牌,也不记自己的牌,专门记孟扶摇,孟扶摇需要什么牌,他绝对不打什么牌,抱着的宗旨就是——我无所谓赢,你也别想赢。长孙无极更好,闲闲散散的打牌,好像也输,并不每把都赢,乍一看平平无奇,不如那两个精彩,但是一局打下来,孟扶摇便发现,他每输两次必赢一次,且必定把输掉的银子赢回来,最后算下来绝对不亏——能把麻将这种几率性运气性的娱乐玩到这么精准的地步,那已经不是玩麻将,又在玩智慧了。

  孟扶摇崩溃,玩到半夜,将牌一椎,大呼:“三个欺负一个,不玩了,换人。”拖雅兰珠上桌,她自己一边看着,结果看着看着,黑了脸。

  雅兰珠一上,那几个,牌也不算了,张数也不记了,控制输赢的也不控制了,大大方方的打,高高兴兴的输,元宝大人还在一边泄牌—— 竖起一根爪子:一条,两根爪子:二条,依此类推,亮出屁股是白板,吐出的舌头是红中,等等。

  玩到天亮,孟扶摇输掉的一座房子十亩良田一打婢仆及红宝珠串,统统到了雅兰珠手里,孟扶摇怒极掀桌——果然人品有高下,偏心无国界,忒伤心。

  她忧伤的去换了衣服,直奔——法场。

  今日,磐都曲水主街落龙台上,斩战北恒!

  ***

  落龙台。

  天煞四品以上官员及王公贵族特享的魂断之地。

  今日微雨濛濛,落龙台上被洗得湿湿滑滑,白石地面上纹路清晰,因浸透了无数人的鲜血而脉络微红,台周黑石雕刻的狰狞苍龙盘旋飞舞,张大利齿森森的龙。”等待新鲜鲜血的献祭。

  台上早已摆了监斩案,孟扶摇和主斩的中书大臣寇庆鸩揖让过了,自在下首坐了,她是副监斩。

  巨大的镶龙侧刀寒光熠熠,四面垂了竹幕——天煞开国以来,首次行刑亲王,战北恒将成为落龙台建成至今有幸吞噬的最尊贵人物,为了给尊贵人物相配的待遇,除了文武百官观刑之外,其余百姓都远远拦在三条街之外,便是行刑,也在竹幕内进行,以免天家龙子的龙头四处乱滚,有伤体面。

  盛夏已将过,初秋的凉意丝丝沁人,雨丝将落龙台下深红的花朵打湿,有一种凄惨的艳。

  长街上传来辗辗车声,吱吱呀呀的单调,在一片寂静中听来有几分瘆人,渐渐的,牛车里漠然坐着的黄绫裹枷披头散发的战北恒,出现在百官视野中。

  看着昔日金尊玉贵威权不可一世的恒王殿下,如今这般惨状,天煞文武都露出怅惘悲凉的神情,他们仰头看着阴霾灰沉的天空,想着沂水终渡挥兵而来,亦如乌云压城的烈王北野,都在心中生出隐隐的不祥预兆,仿佛今日恒王的末日,似乎也将是天煞皇朝的末日,而即将从战北恒脖腔里流出的鲜血,不过是更多鲜血流出的开始。

  铁帽亲王能刹那间头颅落地,玉阶金宫为什么不能在转瞬间崩毁?

  这一刹整个磐都,都失了声。

  这一刹整个天下,都转过眼,惊异的注视着天煞这一场离奇的杀王大案,等待着其后掩藏着的更多阴谋和风暴。

  这一刹孟扶摇注视着战北恒,心中想着的却是死于他暗杀之手的老周太师。

  那个目光远大不计荣辱的两国贰臣,用一生的时间来为摧毁这个王朝做着努力,并在死后多年,依旧为自己报了仇。

  战北恒木然的下了车,木然的被引上落龙台,四面竹幕刷刷垂下,遮挡了最后一点天光。

  生命的终场,也将落幕。

  寂静无声里,竹幕里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帝家无情,陷我沉冤!”

  携着巨大疼痛的呼声,巨杵般撞向沉沉的天空,将那些乌云都似乎撞开了些许,却也只一霎微移,瞬间合拢,仍旧锅盖般罩下来。

  孟扶摇却突然站了起来。

  她在众目睽睽下平静的站起,斟了一杯酒,淡淡道:“我去送送恒王。”也不看众人震惊神情,转身就走。

  “孟大人。”身后监斩官低声呼唤,提醒她此刻的立场。

  孟扶摇转身,高台之上声音清晰,一字字道:“恒王便纵有千般不是,也已受了天朝国法,他向来待我厚重,我怎能任他于这凄风苦雨之中,连杯暖身子的酒都喝不上,便这么上路?”

  百官们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惭愧的微低了头。

  竹幕里战北恒却微微湿了眼眶——当此绝路,百官为避嫌都在躲避他,唯有这个二百五统领,生死关头见血性!

  孟扶摇掀帘而入,带动层层光影,战北恒泪眼模糊的抬头看去,见那少年端了酒过来,半跪他身前,恭敬的将酒杯奉到他唇边。

  那少年微微的笑,平和而纯粹,坦然而明朗,战北恒看着这样的眼神,一腔郁怒渐渐消散,有点惭愧的想起自己将她关柴房的旧事,歉疚的笑了一下。

  他并不知道战南成那晚在孟府的遭遇,也不知道人偶是在九仙房内起出的,他如果知道眼前这诚恳的少年就是将一国亲王至于死路的罪魈祸首,别说笑了,只怕便会立即扑上去将对方的肉一块块咬下来。

  然而他现在只想着别的——战南成你连我都杀,别怪我不客气……

  他在笑,不喝那酒,却低低道:“孟统领……人待我不仁,我也无须义气,说件事给你听,你记着也好,不记着也成,算是我最后的谢礼。”

  孟扶摇目光一闪,“哦?”了一声。

  “陛下有暗疾,每到秋天必定发作,往年他发作时会到南方以狩猎为名休养,今年不可能了……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治病……”

  “哦……”孟扶摇微笑,“真是令人担心,什么样的病呢?”

  “那就无人得知了,我只知道我战家未得皇位时,他没有这病,还是父皇得天下之后的事……”战北恒住了口,就着孟扶摇的手,喝完了那杯酒。

  随即道:“……最后还有你来送我,我很谢你。”

  孟扶摇低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一闪,她本想借敬酒这一刻告诉战北恒真相,活活气死他丫的,然而看这一刻战北恒感激涕零的表情,又觉得,拿命就可以了,何必做得太绝。

  让他带着人世间最后一点自以为的温暖上路吧,下辈子也许还能做个好人。

  她收起杯子,微笑退了出去,竹幕掀开又合拢,将少年纤细的身影慢慢遮没,清秀的脸在竹幕一条条细碎的横影中幽然一闪。

  所有的背景都被虚化,唯有雨丝掠过明亮的眼波,那眼神有飞燕般的伶俐和苍鹰般的凌厉,那般在灰暗的秋日细雨背景中闪着,看起来很有几分熟悉。

  战北恒皱起眉,思索着。

  某个火把熊熊的夜,宫闱深处,一个少女在马前冷笑睨视的眼神突然闯入脑海。

  那眼神……那眼神……

  宛如冬日的湖水突然遭遇地裂,那么大泊大泊的狂涌而出当头罩下,浇了个冰凉透心!

  战北恒突然蹦了起来,裁着重重的镣铐蹦了起来。

  他大呼:“你……”

  “嚓!”

  刀光一闪,匹练似的在半空拉开银虹一抹,呼啸着落下!

  世界刹那一凉。

  鲜血激飞丈高,豁刺剌喷上四面竹幕,淋漓拖曳,勾勒成图,竖如山抹皱褶,横如水积沧海。

  冥冥鬼神之笔,作画血色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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