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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到了晚上是比较难熬的,她睡不着,听着风声掠过屋檐便想——许是回来了?又责怪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决裂,自刎什么呢?拖着暗卫首领死什么呢?当时抱着死在戎军手下的心冲回去不就来不及留暗号了吗?为什么要怕自己的尸身落在戎军手中而想自刎呢?这下好了,“孟姑娘自刎”惊着他了,要不然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冒险千里奔驰而归,因而遭到埋伏呢?

  这样想着便睡不着,黑暗里目光炯炯。

  每个夜晚都是相同的,这些夜晚从出事消息传来开始也不算很多,但是在这样的反复责问折腾下便度日如年般,漫长难捱。

  孟扶摇不知道,睡不着的不止她一个。

  院子里的大树上睡两个人,两个在床上躺不住的人,一个捧着酒坛拼命喝酒,一个高居树端若有所思。

  “他没死。”喝酒的是战北野,“我敢打赌这小子现在不知道在哪使坏。”

  宗越平静俯身看他,“你为何不和扶摇说。”

  “我说了她会认为我在安慰她,她只相信眼见为实。”战北野扔掉一坛换一坛,“我也在等,如果不出我预料的话,消息就在这两天。”

  宗越默然,半晌道,“王爷,你最近喝得很多。”

  “我生气!”战北野又换一坛,抬手要把喝完的坛子砸出去,想了想又轻轻放下,放下的时候控制不住,咔嚓一声捏破了酒坛,手上的鲜血浸出来,他看也不看往酒里一浸。

  “混蛋长孙无极,不知道她有多自责多担心吗?为什么不传个消息回来?”

  “我以为王爷你会生气孟扶摇。”宗越淡淡道,“阁下一番热血丹心,大抵是要虚掷了。”

  战北野不答,咕嘟咕嘟喝酒,半晌一抹嘴,道,“她只是因为愧疚自责才如此,我会让她爱上我。”

  宗越拂掉衣襟上一点落灰,他白衣如雪的身影溶在浅银的月色中,浑然一体,良久他道,“自欺欺人。”

  战北野答,“彼此彼此。”

  月色悠悠的落下去,院子里铺了一层银色的霜,树梢上的对话并没有传入屋中人的耳,一些沉在夜色里的心事,每个人只有自己才知。

  这一夜孟扶摇又没合眼,天明时分才模模糊糊睡去,她睡着后,桌上小床里爬出穿睡衣的元宝大人,元宝大人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孟扶摇,半晌,摊了摊爪。

  ……我那么明显的暗示都给了你,你居然都不懂,猪头。

  它抚摸着自己那件大红袍子,那是它和主子之间的约定,代表喜乐和平安,作为能和主人心灵相通的神鼠,它老人家不急,你孟扶摇急什么急呢?

  它又忘记了,那只是它主子和它之间的秘密,孟扶摇没有读心术,更没有读鼠术。

  元宝大人盯着孟扶摇,眼珠子在她被子下扫了扫,那里隐约一个清瘦的轮廓,元宝大人看看自己越发肥硕的身材,有点良心发现。

  它吭哧吭哧搬出装饼子的盒子,跳进去一阵乱翻,半晌扔出几个字,在桌子上排好。

  排完以后它顺便就在桌子上睡了,等着看明天喜极而泣的孟扶摇。

  睡到半夜元宝大人有点饿,于是翻了个身,爪子习惯性的摸——它床边随时都有零食的,摸到一块饼,顺嘴就啃吃了。

  第二天早上元宝大人是被孟扶摇惊醒的,它听见孟扶摇“啊”的一声短促的低叫,随即,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元宝大人想,哎,喜极而泣了。

  那眼睛越来越亮,有晶莹的东西在里面滚动,珠子似的滑来滑去,却始终不肯落下,半晌,孟扶摇低下头,捂住了脸。

  她的手指深深揉进发中,一个痉挛的姿势。

  元宝大人怔怔的看着她,觉得这个“喜极而泣”看起来不是那么标准。

  很久很久以后,它看见孟扶摇甩了下头发,抬起眼圈红红的脸,盯着那字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抱过了它。

  她手势极为温柔,是和元宝大人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温柔,她将元宝大人轻轻放在掌心,用指尖慢慢梳理它雪白的毛。

  元宝大人被吓住了,风中凌乱的瞪着她——这女人欢喜疯了?

  孟扶摇不说话,慢慢的梳它的毛,手势轻柔,元宝大人十分惬意,觉得这动作比主子还温存,只是这个疯女人今天转性了?不会是想先摸它后掐它吧?

  随即便觉得脑袋上一凉,像是有什么潮湿的东西落下来,元宝大人伸爪一摸,爪子湿湿的。

  头顶上,孟扶摇将下巴搁在它脑袋,轻轻道,“可怜的元宝,你没主人了……”

  元宝大人听得心中先是一撞,不知道是什么酸酸的滋味泛上来,随即又觉得不对,它挣扎着转身看那几个字,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叫。

  明明是“他没事了”,为什么变成“他没了”!

  谁把那个“事”字搞没了!!!

  神啊!

  元宝大人腾的一下跳起来,一个猛子扎入盒子中,拼命找还有没有多余的“事”字,找了半天发现盒子里就那一个,它悲愤的回转身,便见孟扶摇温柔而怜悯的看着它,眼神里写着“可怜的,伤心疯了的元宝。”

  元宝大人看着那样的眼神,忽然想到,“她竟然是在为我失去主人而流泪……”

  元宝大人怔在那里,半晌又是一声尖叫,它拼命奔到孟扶摇面前,手舞足蹈用力比划,想要说清楚,“少了个字!”

  孟扶摇只是笑着,轻轻抚摸着它,笑着笑着,却有眼泪滴下来。

  元宝大人受不了了,哀嚎一声奔了出去。

  主子……我犯错了……我没能传递准消息……你赶紧回来啊……

  ***

  正如战北野所料,战局几乎就在那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二月十二,逼近京城附近的杨密军队,在京城五十里外的沙河渡,突然遭遇无极国大军,杨密起先以为是戍守京城的禁卫军,正要打出德王旗号,对方将旗已经冉冉升起,帐下将领冷笑行来,却正是奉命出征高罗国的那支大军,而将领身侧,明黄旗帜下,戴着铜面具的主帅,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杨密心中一沉,知道上当,大呼,“休矣!”

  是日,十万先锋齐解甲,杨密阵前自杀。

  二月十三,德王在内陆城池湎州郊野,同样看见了这一支本该在海岸东线的军队,与此同时他还看见了本该属于自己麾下的杨密的军队。

  兵锋如火旌旗如林,当那些飘扬的旗帜如海一般淹没他的视野的时候,德王心中发出末日来临的哀嚎。

  两军甫一接触,德王的颓兵便溃不成军,德王带着残骑仓皇南逃,指望留在最后接应的郭平戎军队庇佑,在南疆打下一块地盘芶延残喘,不想神情木然的郭平戎确实带兵迎了上来,随即将长刀向德王一指。

  一场轰轰烈烈的勤王复仇战事,在其自以为一路顺风的前进中,遭遇了一场有备而来毫无端倪的等候,几日之内便犁庭扫穴摧枯拉朽般烟消云散。

  德王被软禁,对于他的处分,目前没有人能决定,因为能决定他生死的人,又不在营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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