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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你到底打算在这山里住多久?”战北野双手枕头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我的黑风骑还需要进城补给呢。”

  “你让他们进城就是,”孟扶摇闭着眼睛,漫天星光洒下来,照见她苍白的脸乌黑的眉,“姚城没粮草了,你们可以顺便到大营里去补养一番,这时候一定混乱得很。”

  “你说得很对”,战北野笑得牙齿比月色还白,“我已经派他们去了。”

  他坐起来,抱着膝,有点可惜的道,“哎,要是我高兴,把戎军夺下来的平城和黄县也抢过去,无极国不就有块地盘是我的了?”

  想了想又道,“算了,昭诩那家伙没这么容易给我割地的。”

  孟扶摇突然睁开眼,“昭诩?”

  战北野奇怪的看着她,道,“干嘛?”

  “你一个大男人,叫得这么亲热做什么?”孟扶摇古怪的看着他,“不会是断背吧?”

  “什么叫断背?”战北野皱眉,“你自杀过一次怎么就不正常了?说话古古怪怪的听不懂,我叫长孙无极的尊号,有什么不对?你别和我说你不知道昭诩是什么。”

  孟扶摇呆了呆,半天才道,“啊?”

  “啊什么?”战北野又好气又好笑,伸手要来摸她发烧没,被孟扶摇打开。

  她有点混乱,坐起来,抱膝咬唇不语。

  原来,昭诩是他的尊号。

  怀疑他的身份,是早就有的事,当初问过云痕,云痕的答案一度让她打消了疑虑,毕竟一国太子跑到别人国家里生事,这胆子也实在太大了些,可是当来到无极国后,行宫里的邂逅开始让她生出疑虑。

  她可不认为仅仅一个太子幕僚便可以那么随意的使用行宫里的事物,好歹她是学考古和历史出身,古代社会等级之森严,岂是随意可以僭越的?

  真正确认,却是小刀事件。

  南戎和北戎内战,十一岁的长孙无极千里驱驰深入草原,一番说合,斗得正凶的南北戎从此一个头磕下来,成了兄弟,这段姚迅说给她听的故事,她可记得清楚。

  而小刀要杀“说合南北戎,害父亲被放逐”的元昭诩,这个时候再不知道他是谁,孟扶摇就不是孟扶摇,是孟猪头了。

  不是没有郁闷的,觉得元昭诩不够坦诚,好在孟扶摇不算个钻牛角尖的人,自己咬着被子想了很久,想起当初相遇,长孙无极实在也不方便透露真实身份,何况,自己不也有许多事瞒着他?

  何必要计较那么多呢,一个时刻打算要离开的人,实在是没有资格要求别人那么多的。

  舞会之后,他离开之前,终于比较明确了坦白了他的身份,孟扶摇自己觉得,足够了。

  如今在战北野口中,正式证实了元昭诩的身份,孟扶摇虽然心中已经明白,还是忍不住怔了半晌,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长孙无极的母后,姓什么?”

  “元皇后嘛。”战北野毫不犹豫的答,“挺厉害的一个女人,长孙无极八成像她,肚子里全是弯弯绕。”

  随母姓,尊号昭诩,孟扶摇低头想了想,忍不住释然的笑笑,哎,长孙无极没有隐瞒过她啊,这么明显的化名,等于告诉她自己是谁了,是她这个小白,潜心练武,对五洲大陆孤陋寡闻,才会很久都没想过他的身份。

  看着她有点恍惚的神情,战北野脸色有点不好看,他转开话题,伸手去掀孟扶摇身上大氅,“你死死裹着这个干嘛,脱了,我给你治伤。”

  孟扶摇刷的一让,裹着她的大氅爬起来,伸手推战北野,“边去,我要去洗澡。你走远点,不许偷看。”

  “你洗什么澡!”战北野跳起来,“这寒冬腊月的你满身的伤,洗澡!洗澡!”

  他竖眉怒目,气得语无伦次,孟扶摇根本不理他,拖着他长可及地的大氅,走到一条小溪边,二话不说,“噗通”一跳。

  “哎,你穿着大氅不怕被淹死!”战北野冲过来,孟扶摇手一甩,大氅洒着水球飞出,砸到战北野身上,等他放好大氅,孟扶摇已经脱完衣服潜了下去。

  她水性很好,和鱼差不多档次,在水中可以闭气很久。

  月色沉静的升上来,将这山谷里的一泊池水照得碎银万点,水下的世界依旧是静谧的,一些水草无声飘摇,银色的小鱼从脚底游过,簌簌的痒。

  这是个宁静的、无人打扰的世界,是孟扶摇现在想要的世界。

  她浮在水中,长发散开,丝丝缕缕水草般飘荡,身上的伤口被水冲刷着,一些凝结的血块被冲开,淡淡的血色洇开来,将身周的水微微染红。

  那些早已麻木的细碎的疼痛,被这般森冷而巨大的刺激唤醒,孟扶摇全身都痉挛起来,缩成一团。

  这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如同在娘胎里的胎儿,用原始的姿势护住自己的要害,护住自己的心,孟扶摇深深蜷缩,手按在心口的位置。

  那里,今日遭受了最大的戕害,那巨大的疼痛,超过今日身体上所有疼痛的总和。

  可是她不准备记住它——带着疼痛的记忆上路,以后的每一步都会带着记忆新鲜的血痕,如同走在刀尖之上,步步疼痛,步步退缩,最终走歪了原本笔直的道路。

  孟扶摇捂住心口,仰起头,在透明的水中,一个看不见泪水的哭泣姿势。

  哭吧,她允许自己软弱的哭一次,将那些长街受辱,城门被拒,被逼自刎的种种委屈和苦楚,都化作泪水,和这里的千滴万滴水珠,永远融合在一起。

  今夜,只有昊阳山谷中这一泊池水,会记取她这一次流泪,而她,亦会记住这一刻水波激起的浑身伤痛,记住那些在背后翻云覆雨,赐予她这般疼痛的始作俑者。

  池水清澈,月色极具穿透力的射进去,照亮那一方碧色中长发飞散的少女,照见她女神般的玲珑躯体苍白容颜紧闭双目,照见她微微翕动的长睫。

  那些不愿让人看见的泪水,流在了碧水中央。

  月色无声,泪落无声。

  却有男子声音,清清楚楚的穿进来。

  “孟扶摇,你还活着吗?”久久不见孟扶摇出来,开始心急的战北野趴在水上,对着水底喊话,“你被憋死了没?憋死了回我一句话啊!”

  孟扶摇差点呛了一口水,这叫个什么话!

  她一转身游了开去,不想理这个霸道家伙,战北野等不到她回答却已发急,大喝道,“你不答我我下来了啊!”

  “噗通”一声,烈王殿下也扑入冬季寒冷的池水中。

  他刚刚跃进池中,入水的刹那隐约看见雪白的身体一闪,如一条游鱼般滑过淡蓝的水波,瞬间消逝在他视野,战北野一急便要追过去,头顶却传来有人上岸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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