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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我想着沈羲遥略醉,也就只是我们二人,便只穿了件简单的杏黄色络薄纱裙,云鬓用一支金簪松松挽在脑后,垂了一串细碎的珍珠珞花,很是家常的打扮。

  夜里风凉,披了件秋香色水貂毛披风,只有惠菊在前面提了盏金柄宫灯,身后小喜子静静相随。

  养心殿里燃着高烛,还有上等的龙脑瑞合香在错金销银的大鼎中燃烧,从福兽口中吐出屡屡清白的烟,因着有微风,便在空中盘旋不散。

  我走进的时候,他正被对着门站在睡榻旁,隔了烟般轻柔的金黄色纱幔看去,那背影颀长而挺拔,却又因了纱幔反出的光泽显得如同泼墨山水中层叠的青山,宽厚而踏实。

  我在看清了那身影的同时,脚下停了下来。

  金簪上的珍珠珞花“滴答”一声响,他便转过身来。隔了幔帐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那薄薄的唇角,却是上扬的。

  他轻轻朝我一揖,我也回了礼,越过他宽厚的肩膀看去,沈羲遥躺在睡榻上,一双幽深的眼睛此时已经紧紧闭上,胸口均匀而平缓得起伏着,看起来是睡得正香了。

  “我指了指沈羲遥,羲赫便掀了幔帐走出来,朝我浅浅一笑低声说道:“我从回鹘那里带了好酒献给皇兄,酒是醇美,不过后劲极大,方才劝了,皇兄还是饮了不少。回来不久就躺在这里睡着了。”

  我点了点头,解下身上水貂毛的披风轻手轻脚得盖在沈羲遥身上:“夜里还是凉,尤其酒后更是易着了凉。”说完看着已经随我走进来的羲赫说道:“既然皇上睡下了,那本宫就回去了。”看了看外面的天又道:“王爷也早点回府吧。宫里就要下匙了。”

  羲赫一笑:“皇兄要我为他画出回鹘地形,正画着,稍后完工了就回去了。”

  我一只手已经撩开了纱幔,回头朝他一笑,又看了看桃木大桌上已经摆好的几样清淡小菜,目光再次与羲赫对上,他给了我一个春风般的笑容,我知道,他是理解了我的意思了。

  “既然王爷有公务在身,那本宫就回去了。”我说着唤来惠菊便要回坤宁宫。

  刚走到门边,就看见张德海微探了头看向里面,我心中一笑,面上却不露声色的说道:“张总管,皇上那边醉倒了,你小心照顾着。本宫先回宫去了。”

  张德海连连点头,匆忙进去,我走出养心殿所在的院落,看着茫茫夜色,心中一动,便朝御花园走去。惠菊见我走了其他方向,忙拉了我:“娘娘,这才是回宫的路。”

  我没有看她,只说:“今夜月色清朗,本宫倒是想去烟波亭里坐坐。”

  仿佛是时光倒流般,又回到了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好像也是这个时节,我在茫茫的夜色中看到了他,长身而立,清俊明朗,那时,他是我在闺中所认为的世间男子的极致,他是我以为那天宫中的神将,也被这人间美景所吸引,下了凡尘。

  只是,这些在如今看来,终不过一场春梦,了无痕迹了。

  此时我半倚在烟波亭里,看着一池春水在月色下如脉脉水银流动,有珍珠般润泽细致的波光在眉间轻荡,好似心底漾漾的回忆,婉转而隐涩。

  第一百八十四章一帘幽月清平调五

  我一人枯坐了半晌,惠菊和小喜子被夜间依旧凛冽的风吹得有些瑟瑟。我也感到了层层的凉意,却是由心底而生。想到了过往种种,就更难磨灭掉在冷宫那段岁月。还有,在杏花春馆的那夜。婉转承欢,其实内心的厌恶与悲凉一直啃噬着我。即使是自己强发出那连自己都鄙视的呻吟的时候,心头就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尖刀,一下下割着最柔软的部分,哀凉的鲜血浸透了我所有的思绪,只留了那仇恨在心间,支撑着我所剩无几的意志强做笑脸。我常常在这样令自己不齿的梦中醒来,眼角是冰凉的泪珠。我想,如果父亲天上有知,定是会为我感到苍凉的。

  可是,如果不去曲意逢迎沈羲遥,那么今日的我,也许还在那金丝笼般的养心殿夹室中,依旧还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无法去弄清楚。而那些害我的人,却依旧生活得美好。

  我只能,放下我所有所学,所有被教养的东西,如同最低等的娼妓,放下自尊去迎合他,我的夫君……

  我又想起丽妃,虽然我并没有见到她最后的模样,可是那常常缠绕着我的梦魇,却令我在无数的夜晚里无法安眠。其实,我又做错了什么,她孟家之罪本该满门抄斩,我不过是顺水推舟了一把,过早得结束了沈羲遥不要的她的性命。可是,却终难释怀。

  就这样胡思乱想中,天色沉沉下来,漫天的星光灿烂,我抬了头,不由遗憾,并未带萧前来,如此一想,也是许久都没有再吹过了。

  正想着,远远有依稀的笛音,我先是一怔,旋即笑了。那是我所熟悉的曲子,不是流水浮灯,却是我在那夜跳长绸舞时所唱的曲子。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李白:《七古,把酒问月》)

  我不由站直了身子,看着九曲长廊中一团孤单的灯火渐近,惠菊手上那盏宫灯早已熄灭,因此,来人应是不知晓这里有人的。惠菊拿出火石正要点燃,我轻轻将手指放在唇上,抬手示意她与小喜子匿在一旁,不大会儿,就看见一个身影带着那孤灯走近了。

  他依旧是那身紫金窄身螭云纹的箭袖衣袍,不持灯的手上握了一只笛,看到站在一旁的惠菊时一愣,目光就火炬般投进了亭中。人却是站在了原地,手上不自在得翻转着那只玉笛。

  “王爷今夜不回王府了么?”我隔了羽纱帐子淡淡得问道。羲赫停了停才说道:“皇兄交待的事做完已晚了,先前他也说了今夜要我住在海晏堂的。路过,便进来看看。”

  我“唔”了一声再不知说什么,他也是安静地站在原地。我转过脸去看向了远远明亮的烛光,那依旧是栖凤台上彻夜不熄的巨烛,照得远水淡淡金光,却又显得近水漆黑无比。

  “边漠凶险,我那时要你按兵不动,实在是为难你了。”我起了身走到亭边,目光直视着看着他。

  羲赫一愣,迅速得看了看惠菊与小喜子,我见他如此谨慎,一手掀开了帘子慢慢说道:“不妨事,他们都是我的心腹。那些信,也都是他们悄悄送出去的。”

  羲赫点了点头,上前一步,还是四下里望了望,淡然一笑:“你如此说,可就不对了。”那口气里也是宠溺,却是淡淡得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

  我偏了头:“定是吃苦了,我一直想,若是我没有要你那样,恐怕去岁末就能回来了吧。”

  羲赫不置可否得一笑:“其实那回鹘王子,本就是去岁末抓到的。”

  我诧异得看他:“那为何当时不报呢?不就可以回来了么皇上也会更高兴啊。”

  羲赫一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我,那漆黑如潭的眸子里满是柔情:“如此说来,你是很在乎他是否高兴了?”

  我一语噎住不知如何回答,只偏过头去:“早早报了,大家便都不会再担心那回鹘再犯,如此,不止皇上高兴,万民也高兴了,不是么?”

  羲赫苦苦一笑没有回答却是反问道:“如今回来,不是最好的么?”

  我一愣看向他:“你是说,你是专挑了此时?”复又问道:“为何是此时呢?”

  羲赫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一双明目投在我身上,那眼波清和,却又带了万般柔情。我心中突然犹如明镜般,之后便是内心激荡,有甜,更多的,却是酸。

  他此时回来,就如同那澄城的祥瑞一般,为轩儿的出生,增了无上的吉祥。如此,再加上他是中宫所出,对遥远的未来,是十分有利的。只是,他却为了这份“有利”,在那艰苦的边漠中,又守了近一季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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