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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碧落,你不会离开我。”许久,慕容冲神情笃定地回答:“如果你要走,你当日便自己推开棺木离开了;后来也不会让我把你从杨定身边带走,对不对?”

  他这样说着,手心却已沁出一阵阵的汗水,似乎比傍晚与苻坚城墙上下对话时还要紧张,出的汗水还要多。

  碧落站起,如雕像般静静立着,神情同样处于暗处,蒙昧不清,只有身后黯淡的灯火,将她随风轻动的青丝镀上了一层淡金的光芒。

  当一片衣带飞扑到慕容冲面颊时,慕容冲忽然便恐惧起来,恍如这女子转瞬便会扑入那片光明,如冰雪般消融于其中。

  他提起坛来,连喝十数口酒,方才喘一口气,正要再说话时,只听碧落忽然极轻,又极清晰地说道:“我走了。”

  他一时怔住,眼看着碧落走到帐篷口,提起自己尚未及解开的包袱,缓缓地一掀毡帘,走了出去。

  帐篷中顿时空了,空得让慕容冲忘了喝酒;秋夜的风更是肆虐地趁机从帘子处侵入,在帐篷中盘旋着,呼啸着,青铜灯上仅余的两枝火便妖异地跳动起来,将素颜如雪的慕容冲,投映在灰黄的毡壁上,不断地晃动着,犹如心底深处藏着的恶魔,在顷刻间释放出来,狰狞地挥舞着利爪。

  酒坛“咚”地滚落毡垫上时,慕容冲才恍然大悟,再不顾那酒水正在毡垫上流溢,疯了般冲出去,只听隐隐的马蹄声,已经愈去愈远。

  “来人!来人!”

  他竭尽全力地呼喊,可尖厉的声音,全被压在了胸口,吐出来的音调,暗哑得如被牛车碾压过。

  “殿下!”

  近卫们慌忙前来听命。

  “去,去跟着她!”慕容冲指着碧落离去的方向,继续用那种被碾压过的嗓子说道:“如果她回阿房城,一路小心保护;如果……如果她去长安……就地格杀,带她尸体回来见孤!”

  冷风嗖地吹过,猛掠入门帘大敞的帐篷,本就岌岌可危的两盏灯再也支撑不住,斜斜吐出最后一抹绵长的火焰,迅速没入黑暗。

  黑暗中,一片沉寂如死。几个月来那偶人般的轻微呼吸,再也听不到了。

  碧落将散落的青丝胡乱拢作一把,迎着风,一路南奔。

  月华如水,一抹浮云从月上飘过,胧明之际,更见风采。城墙如山,营帐如云,在胯下白马的飞跃间迅速向后飘去,白日隐隐的血腥,似也在这样放纵的飞驰间逐渐淡去,哪里的桂子清香,透过人世间的千苦万难,迢递传入碧落鼻尖。

  那个被杨定称作桃花源的小山村,此时又该落叶纷纷了吧?

  不过不要紧,明年春天,桃花还会开,等桃花落尽,枝繁叶茂时,该有另一个小生命降临这世间,用一双不解世间混沌的稚弱瞳仁,倒映青山碧水,蓝天白云。

  她只希望,她的孩子能永远拥有那样纯净的双眼,纯净得能让人一眼看到里面的东西,为之开怀欣悦,——再无恩怨与仇恨,再无纷争与动乱,能一生一世,做个胸无大志的寻常男女,只知为足以裹腹的一日两餐喜乐,为青菜上多出的几条青虫烦闷。

  她的身后,一直有着马蹄声,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似在追与不追间徘徊两可。

  这是慕容冲的态度么?

  如果他坚持不肯放她离去,会不会一怒便将她杀了?

  杀了也好,换他的话说,便可以解脱了!

  只可惜腹中的孩儿,不论能不能平安出世,都注定了得不到父亲的爱怜,甚至……可能会得到世人的诅咒,因着他父亲铁骑所踏处的血流成河,尸积成山!

  到第二天近午时,碧落都没有发现一处人烟旺盛的堡镇,而白马已经疲乏不堪,连她自己都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喉嗓口阵阵的酸水浮泛,知道目前身体远不能和以往相比,遂找了处茂密些的林子,让马儿自在啃食青草,自己铺了毡毯,吃了点东西,便枕剑而睡。

  跟踪的燕骑也在林外驻下马来,却不敢进林来骚扰,碧落只当有人在外为自己站岗,横下心来只作不知,居然睡得甚是香甜。

  这一觉醒来,天色已暮,毡毯旁站立一人,眺着夕阳落处的一抹远山,眉目舒雅,长髯轻拂,正是杨定的义父、如今西燕的尚书令高盖。

  “高将军!”碧落对他印象颇好,见他在负责追踪自己,倒似松了口气般,起身见礼。

  高盖忙挽住她,叹道:“怎么?又和皇太弟吵架了?”

  碧落沉默片刻,问道:“是冲哥让你们来追我的?是抓我回去,还是要杀我?”

  高盖笑意苦如莲子:“皇太弟……不到迫不得已,又怎会杀姑娘?他下的令谕,如果姑娘回阿房城,则小心保护;如果姑娘去长安城……”

  高盖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碧落何等聪明,心中如被冰水滑过,接了话道:“自然是要取我性命了。”

  高盖叹道:“姑娘不用怪他,他看重姑娘,才容不得背叛。”

  碧落凝视西方那朵深浓得洇染不开的铅色云朵,淡淡道:“那如今呢?我既没有去阿房,也没有去长安,高将军打算护我,还是杀我?”

  高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我可否问姑娘,到底打算去哪?据高某所知,姑娘除了皇太弟和秦王,也就和杨定熟悉些,这一路往南,能投往何处?”

  碧落料不说出些什么来,高盖绝不会罢手,只得道:“我不想眼看着冲哥和秦王自相残杀,所以要去淮北找我奶娘,静静儿一个人过着。你回去问冲哥,他该知道的,当年我便是和奶娘失散了,才流落长安,后来被冲哥收留了。”

  “淮北?”高盖连连皱眉:“那里路途遥远,后燕、苻秦、东晋俱有兵马出没,到那里能静静隐居么?何况此去淮北,一路兵荒马乱,只怕连道路也壅塞不通了,恐怕……”

  “高将军,记得夏天时杨定被中军劫持之事么?”碧落没等他将道理一条条说完,忽然打断了他。

  高盖眉宇跳了一跳,叹道:“自然……记得。如果不是定儿受困,我也不想杀慕容泓。”

  碧落轻笑,不胜苍凉:“如果我告诉你,那天冲哥找慕容泓谈论,根本没提到求他释放杨定之事,你会怎样想?”

  “什么意思?”高盖瞳孔收缩,月亮投入眼底,只尖锐的一道银芒。“你……你是说……你有证据么?”

  “没有。”碧落折着毡毯,沉着答道:“只是那些日子我一直神思恍惚,所以冲哥悄悄调兵之事并没有瞒我,当时我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直到后来兵变成功,一心想护着冲哥的慕容泓被冲哥亲手刺死,我才想起,杨定被擒之事,可能也是他一手布置的。”

  收拾好包袱,碧落跃上马匹,低了眉向出神的高盖道:“高将军,我要走了,去淮北我的奶娘家。我不想有冲哥的人跟着,大家……是不是糊涂些比较好?”

  她说着,一拍马,乘着月色驰出树林。

  有燕骑急急来寻高盖:“将军,要不要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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