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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杨定一路奔出五六里,只觉手足乏软,头脑也是阵阵的发晕,知道身体尚未复原,正要放缓速度时,身下的骏马忽然一矮,却是被甚么东西绊倒,长嘶一声,已将杨定甩落。

  杨定身体尚未落地,森然的杀气,已如水波一般蔓延而来,清澈如水的月色之下,刀剑特有的金属光泽晃动着,迅速奔袭而来。

  侧身避过最近的一处刀芒,将旁边一人踹开数步,杨定终于得以在百忙之中拔出华铤剑,举剑应敌。

  剑光如电,剑气如虹,映亮了袭击者的衣着容貌。

  竟有三四十人,全是燕军轻骑兵装束,且身手不凡,应该都千挑万选的佼佼者。

  便是平时,杨定也无法与这许多人对敌,何况此时病后体虚,远未复原?他毫不考虑,立刻选了守卫最薄弱的一处攻击,突围。

  有人预先埋伏,显然是慕容泓得了消息,要阻拦他回长安。如果杨定不求饶屈服,只怕此处便是他的葬身之地了。

  生死攸关,他再也顾不得心怀仁慈,砍倒数人,冲向一侧山坡,居高临下又连伤两人,正往山侧密林间奔逃之际,闻得身后沉重的锐器破空之声传来,急忙闪避时,后背靠肩处蓦地剧痛,皮肉生生给扎裂的痛楚迫得他闷哼一声,华铤剑脱手跌落,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强撑着还要起身时,伤处又是一阵被大力撕扯般的剧痛,让他呻吟一声,差点昏厥过去。

  勉强回过头,身后已站满燕兵,其中一位燕兵正握着扎入了他肩背的短矛,缓缓在他骨肉中转动着,冷笑道:“逃啊?怎么不逃了?居然伤我们那么多兄弟!”

  杨定身上的单衣顷刻汗湿,战栗的疼痛中勉强抬头时,月色正清冷投下,幽幽静静,带了梨花般的柔白。

  再也没有一名女子,青衣黑发,拍着华骝马,疾驰而来,向他伸出手,那样清脆而急切地呼唤:

  “杨定……”

  “杨定,把手给我!”

  “杨定,别让我瞧不起你!”

  还在挣扎着什么呢?

  梦破了,月碎了,影也乱了。

  瞬息间,眼前已是纯然的漆黑。

  高盖派出的人到清晨才回来。

  一夜未眠的高盖眼前,是杨定从不离身的华铤剑。

  失了主人的宝剑,剑锋微光惨淡,水碧色的丝质剑穗,血渍尚未干涸,黏湿一片;连剑柄上镶嵌着的琥珀,都闪着腥红的血光。

  颤抖着手指抚一抚剑锋,高盖倏地起身,去见慕容泓。

  第一次,慕容泓宿醉未醒,不见;

  第二次,是一个时辰后,慕容泓已醒,回复说,不见;

  第三次,是午前,站在慕容泓帐篷外,高盖清晰地听到了慕容泓掷下茶盏后的咆哮:“他当本王是死人么?别以为做的那些事本王不知道!还敢来见本王!想领一顿军杖再滚么?”

  盯着那顶飘着酒气的帐篷,高盖无声而退,胸臆间已怒恨盈天。

  要变成死人么?

  只怕不难!

  他曾发誓奉烈帝后人为主,可烈帝之后,并非你慕容泓一人!

  最重要的是,他不能眼看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变成死人!

  裹上华铤剑,他去见慕容冲。

  慕容冲也在饮酒,用小小的酒盏,一口一口地轻啜。碧落也坐在案边,却离得远远的,静默得如同一纸轻而薄的剪影。

  自她被慕容冲带来,每日只呆在慕容冲临时屋宇或帐篷之中,行军时和杨定一样,栖于车驾之中,杂于十余万兵马里,并不露面,连高盖也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见到她。

  一眼看去,她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人还显得格外单薄,连腰间的流彩剑也似无力提握,只是习惯性地轻轻搭扶着;她的眸子一直低低地垂着,长睫覆于白皙玉颜,完全掩去了眼底的神情,在帐中昏暗的光线下,如一抹随时会淡去的阴影,无声无息。

  “高将军有事么?一起来喝一杯?”慕容冲笑着,亲自取了一只空盏来,放到高盖面前,轻轻拍一拍碧落的手,柔声吩咐:“还不给高将军倒酒?”

  碧落如小兔惊着般应一声,慌忙执了面前的酒壶,专心替高盖倒了满满一盏,忐忑般瞥一眼慕容冲,依旧如偶人般坐下,再也不动弹一下,更没说一句话,连呼吸都细弱得几乎听不到。

  从头至尾,竟没看高盖一眼,仿若他的透明的,或者根本就不存在。

  高盖不知该叹息不是该恼火,只得道了谢,把住酒盏,却无心去喝,只低了头道:“殿下,末将的确有事相求。”

  慕容冲微笑:“高将军尽管说,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高盖将手中包裹掷于案上,布角一拉,淡淡的腥味中呈现了无鞘带血的华铤剑,沉甸甸地滚在简陋的案几上。

  帐中气氛一时凝滞,只多了两个人的沉重呼吸。

  一只苍白细弱的手飞快伸出,纤细的手指抚过剑穗,捏住玉质的佛手。

  碧落吃力地呼吸着,看着那淡殷的佛手,忽然低促地叫起来:“杨定……杨定怎么了?”

  漆黑的眼眸,依旧是很纯粹的漆黑,看不到任何其他的色彩,却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晃动,随时要跌落,破碎。

  慕容冲握了她惊悸的手,才微带讶异问道:“杨将军……出了什么事?”

  高盖不语,只向帐中侍奉的亲兵扫视一眼。

  慕容冲明白,即刻挥手道:“去退下,到门前守着。”

  眼见帐中只剩了慕容冲和云碧落,高盖才退后一步,屈下身去,道:“殿下,末将有罪!末将无子,只杨定一人在膝前长大成人,爱同己出。如今各事其主,末将不忍相迫,昨夜便悄悄放了他离营而去,随即便发现中军早有骑兵离营,可能是发现了末将的行踪,提前派人设伏。末将知道不好,忙让人去追时,只找到了这把宝剑。”

  话未了,一侧的碧落呛咳两声,颤声道:“杨……杨……”

  连完整的音节尚未吐出,她的身躯一软,竟仆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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