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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杨定忆起自己提及为她洗发之时,那晶莹而出的泪滴,坚持她只是一时神智不清,并不是真的傻了。

  “碧落,你不是傻子,对不对?”杨定温柔揉着她脏兮兮地蓬乱头发,笑道:“我知道你只是生气,气我还没给你洗头发,对不对?”

  看碧落渐渐有了点生人光泽的面庞,杨定正要让人去备热水时,有人来传,说大将军济北王殿下召见。

  这几日,慕容冲并没有过来看望或索要碧落,高盖让人悄悄去打听得到的消息,是中山王病了。

  慕容泓自然也听说了这事,他可能早就猜出碧落被装入了棺木,只怕碧落没死才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派随军大夫看过慕容冲,确定他只是一时悲怒攻心,伤了肝脾,加上受了点外伤,并无大碍,便不再理会,却不知为何突然宣召杨定?

  高盖心中不安,皱眉道:“定儿,你在北地呆的时间并不短,和济北王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不过济北王近日心情不太好,你一向做事圆通练达,该知道怎么办吧?”

  杨定默然望一眼碧落空洞洞的黑眸,站起身来,懒洋洋一笑:“嗯,我明白,我总得活着,才能护着她。”

  眼看杨定恢复了几分原来的神采,高盖将他送出去,沉思片刻,又让人去留意着,济北王会不会为难杨定。毕竟现在的济北王,脾性越来越暴戾难以捉摸,而杨定一遇到碧落,分明也已乱了方寸,不管他事谁为主,高盖都不能眼看着他在自己跟前出事。

  杨定比慕容泓略小几岁,当年慕容泓任北地刺史时二人便久已相识。杨定出身世家,却素性潇洒,从不与人争竞,故而慕容泓与他相处也颇是相得。

  但今日再见,慕容泓早不是那个屈居人下的小小长史,而是手握十余万重兵的大将和诸侯,甚至……若京城的慕容暐有个一差二错,他便是西燕的帝王了。

  所以杨定在坞堡最大最毫华的那间厅堂拜见慕容泓时,行的是拜见王侯的大礼,神色也恭谨慎重:“在下杨定,拜见济北王殿下!”

  慕容泓缓缓喝着酒,并不叫他起来,待杨定微带疑惑抬头时,才放下酒觞,微咪了眼睛,淡淡问道:“听说,前儿你把中山王给打了?”

  杨定跪于地间,俯首承认:“是,此事是杨定冲动了,愿向殿下领罪!”

  慕容泓嘿然冷笑:“你自称名,却不称臣,显然没打算臣服我大燕,又怎么向本王领罪?”

  杨定微笑而答:“殿下,杨定入仕苻秦,秦王相待不薄,身处秦地,故而向秦王称臣;但如今此地为燕所辖,殿下代行燕天子事,杨定并无职份,自当以平民之礼相见。”

  “是么?”慕容泓往银觞中倒着酒,讥嘲道:“有敢打本王弟弟的平民,只怕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杨定笑道:“殿下心存仁厚,念着往昔情意,杨定很感激!”

  “呵,你倒是会说话,以为提起往日情份,本王便不追究了么?”慕容泓饮着酒,徐徐道:“只不过,我虽不喜欢凤皇对哪个女人那般着迷,却也不愿碧落居然这么着惨死……”

  恍惚看到了另一个决绝将赤宵剑刺穿自己的倩影,慕容冲的神思有些恍惚:“虽然那丫头屡次对本王无礼,可她……全心全意维护着凤皇和……雪涧,所以本王也想帮她,只是以为她一定早在棺木中化为一堆骸骨了,谁想居然还活着!”

  杨定苦笑:“殿下,她现在比一堆骸骨好不了多少。”

  慕容泓伸出手指,轻抚着那两粒泪珠般的舍利子,黯然道:“只要有一口气,总能补偿吧?怕只怕,芳魂杳然,连梦都梦不着时,才最是摧肝裂胆。”

  他向来凌厉甚至暴戾的眼眸难得地柔和下来,泊了层幻梦般的伤感,银觞在手边无意识地转来转去,转来转去,直到杨定膝部跪得麻木,他才似醒过神来,举觞将酒水一饮而尽,才又显出其飚发昂扬之气,侧目望向杨定:“方才你既已提及燕国未给你官职,那么,本王给你官职,你从此和你义父高盖一起,共辅燕室,共创大业,如何?”

  杨定唇角的笑容僵了一僵,随即舒展得更是明灿。他恭敬垂手:“殿下厚爱,杨定敢不从命?只不过杨定还有个不情之请。”

  慕容泓顿下银觞,饶有兴趣地审视着这个毫不犹豫便背叛了秦王苻坚的男子,说道:“你说!”

  杨定正容道:“殿下也该听说,杨定素来不喜为朝政羁系,便是当年被秦王征召,也打算好隔个一年半载,便寻机挂冠而去。谁知后来遇到了碧落,心中……再也放不下,便一直延宕着不曾离去。”

  §丁香结 孤雁来去风雨骤

  他向慕容泓深深行礼:“若殿下将碧落姑娘赐配于我,杨定将改投燕主,矢志不渝!”

  慕容泓沉声道:“可目前那个碧落,听说又丑又傻,你还要她?”

  杨定断然道:“丑也罢,傻也罢,生也罢,死也罢,只要她是碧落,我便要她!”

  慕容泓不由地又去取案上的银觞,眼睛却只盯住杨定,不知是惊是嫉,是怒是羡,忽然“笃”地一声,却是他碰着了已经空了的银觞,却不曾握住,不小心便拂落到了地间。

  “你下去吧,本王……再想想……”慕容泓懊恼般地叹息一声,挥手让他退下。

  杨定叩拜而退,一双膝盖跪在条石的地面太久,几乎无法直起,但他甚至没有蹙眉,维持着恭谨的微笑,竭力平稳地离去。

  “你还真能想,居然出了这么个难题给济北王。”高盖听闻后叹息:“碧落是中山王的女人,便是中山王将她害得再惨,也绝不可能轻易放手。”

  “他非放手不可!”杨定咬牙切齿,手上的动作却异常轻柔。

  他让碧落仰躺于席上,脖颈搁在自己腿上,捋下那头失了光泽的长发,一点一点为她清理杂物,涤尽污垢,努力想还回她原来的风姿绮秀。

  碧落闭着嘴,下意识地牵着杨定的衣襟,由着他将自己的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干涩的头皮,神情中依稀有种梦游般的怅惘。

  “你记得的,是么?”杨定不管高盖就在自己身侧,一边搓揉着她的长发,一边在碧落耳边低低道:“春天的时候,我们在一起,也这般洗着发,阳光很好,杏花落下来……我们的头发都是黑色的……要有多少年,才变成蚕丝一样的雪白色?碧落,我们一起等好么?一起等……我们头发变成蚕丝一样的雪白色……”

  碧落眉目不动,依然是怅惘如梦的神情,仿佛根本不曾听见。

  杨定将用她的湿发拧了,扶她坐起,用干布慢慢吸着水份,拿了木梳为她理顺,就像她偶尔为自己打理一般。

  “碧落,我知道你听得见。便是你什么都忘了,应该也会记得,我是杨定,我是你抱在怀中一点点从黄泉路上拖回来的杨定。”

  敛了笑,带了愁意,杨定支着颐半卧于席上,失神地看着碧落,喃喃而语。穿堂风挟了树荫的淡淡阴凉,已经将碧落的发吹得干了,终于恢复了原来的生动光润,在脑后温顺地起伏着。可她还只是木然坐着,偶人般没有神采,睁开的黑眸一片空洞,不知是因为什么也看不到,还是因为看不到她想看到的。

  高盖坐到席的另一端,吹着风,已经无话可说。眼前的两个人,都似变了个人。失了绝俗灵气的碧落,失了淡然恬和的杨定,都不像了,完全不像了。

  正感慨无奈时,他发现了第三个完全不像的人,惊异地坐直了身躯,唤道:“中山王殿下!”

  慕容冲缓缓自院外走入,雪白的绢衣拂拂飘动,看来尚余几分从容;可他未戴冠,黑发零乱四散,俊逸的面庞尚残留着青紫的瘀痕,可这些都不是让人觉得他变了个人的原因。

  慕容冲,那个气度高华清雅有礼的慕容冲,怎么有这般如整个人被揉碎了的神色?一击可破的苍白脆弱,触目皆是的落寞凄怆,明明是酷烈的夏日阳光,抖落到他的身上,却散出了月色的清冷孤寂,让人不由为之心悸心疼。

  可慕容冲最讨厌旁人同情或怜悯的眼光,几时肯流露出这等软弱无依的神色来?

  高盖只唤一声,便住了嘴,不敢多说一句,却被“丁”的一声锐响惊动,转头看时,顿时头皮发炸。

  杨定逼视着步步靠近的慕容冲,华铤剑竟已出鞘,年轻俊挺的面庞,极罕见地出现了森冷逼人的杀机。

  慕容冲不过淡淡瞥了眼光华夺目的剑锋,步履不停,径自走到了碧落跟前,跪坐到她跟前。

  杨定再也忍耐不住,在高盖的喝止声中,左手一扬袖将碧落掩到臂膀后,右手宝剑径刺而出,正逼慕容冲心脏部位。

  慕容冲不闪不避,由着剑尖刺破衣料,冷寒的剑气逼上肌肤,秋潭样冷深的眸子,依然凝注在碧落身上。

  “不要!”谁的声音,那样轻软无力,却清晰地传来,同时杨定的袖子,被迅速地牵扯住,带了惊怖的颤意。

  华铤剑顿住了,也带了些微的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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