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暖碧落(89)

八九

　　第三十二章　恨春宵　清角吹老黄昏路

　　碧落还未及从坞堡的那一幕中回过神来，每一处神经都在紧绷着，此时一觉出不对，立刻毫不犹豫拔剑出鞘。

　　流彩剑的光芒耀出的同时，两边树丛中跃出一队仗剑执刀的士兵，将兵器齐齐对准二人。待他们看清是两名年轻女子，都流露出诧异之色。

　　释雪涧看清了对方衣着，唇角露出一抹沉着的微笑，“各位可是五殿下巨鹿公麾下？我是五重寺释雪涧，请带我去见五殿下。”

　　碧落发现来者是秦军时，居然也松了口气。

　　虽然两人都没提，但无疑都深信屠堡行径绝非秦军所为。那堡中都是氐人，正是苻坚最忠实的拥护者。秦军即便不能做到爱民如子，也不会疯狂到这般自毁长城。

　　那么，是谁做的？

　　鲜卑慕容吗？

　　碧落不敢想，只是收了宝剑，在那小队秦兵半监视半护送之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了翻山越岭之路。

　　他们未必听说过释雪涧，但一定知道当今大秦的国寺是五重寺，而五重寺的释道安则是秦王最宠信的方外之人。

　　走入一处山坳，终于在开阔处见到了大片的帐篷。应该有人先行派人回来通禀过，所以一入营帐，便有人接着，牵走了碧落的华骝马，将她们引向最大的那处帐篷。

　　透过挂着的门帘，她们已见到苻睿身着甲胄，正与其他几位同样全副武装的将军说着话。他指点着案上的舆图，谈吐很是沉稳有力，连面庞上的些微稚气，都已脱却不见了。

　　苻睿忽而抬起头来，唇边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挥了挥手道：“先这样吧，我们明天再议。”

　　几名将军扭头见到两名年轻俊秀的女子立于门外，会心一笑，果然即刻告退。苻睿脸色微红，也不辩解，待将军们出去，即刻迎上前来，笑道：“快进来！”

　　他一笑起来，立刻扫去了方才的一本正经，重又显出几分当年在长安城外的温和稚气来。

　　释雪涧一拂散落到面颊上的乱发，微笑点头，携了碧落缓缓坐下。苻睿赔着笑，为她们捧上两碗酪浆，柔声道：“快先喝点东西。只怕累坏了吧？瞧你们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怎么想到跑这里来？”

　　释雪涧喝了口酪浆，轻轻一叹，“我总不放心，所以让碧落陪我来了。”

　　苻睿笑容一僵，“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他？”

　　看来苻睿并不傻，竟早就知道释雪涧和慕容泓关系不寻常了。可释雪涧究竟不放心谁？她如今又是为谁而来？碧落根本猜不出。

　　她的雪亮瞳仁如无瑕明镜，倒映出人世百态，让所有的悲喜善恶，都在她眼前无所遁形。可谁又看得出，明镜之内，又深藏着她自己怎样的心，怎样的情？

　　而她的回答，同样如明镜一般，让人看不透，“我谁都不放心。”

　　苻睿虽是许久不曾与她见面，倒也习惯她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低叹一声，道：“那我就当你最不放心的是我好了。”

　　释雪涧沉静地喝着酪浆，问道：“你这里还顺利吗？”

　　苻睿一敲案几，毫不避忌地谈起目前战况，“还好吧！原来征伐慕容泓的一支秦军败了，但我手边将精兵多，又有姚苌辅助，慕容泓休想占到便宜！他们现在藏在华泽之中，粮草辎重缺乏，只能在附近劫掠各处坞堡进行补给。可恨他们为了阻止附近熟悉华泽地形的氐民为秦军带路，竟将好几处坞堡给屠杀殆尽！”

　　他平时谈吐颇是温雅，只提起此事，连眼圈都红了，恶狠狠地骂道：“这群喂不饱的白眼狼！亏父王待他们这般好！简单不是人，不是人！”

　　释雪涧淡然笑道：“他们本就不是人，他们本就是狼，一群只想回到他们家乡的狼。”

　　苻睿眸光骤然凌厉，盯向释雪涧，“你的意思是，让我放他们出关，回到关东故燕之地？”

　　释雪涧坦然微笑，“总比留在关内乱伤无辜好。”

　　苻睿摇头，眸中射出芒刺般的尖锐光辉，冷笑道：“雪涧，你以为他们去了关东，就不会威胁大秦了吗？我的大哥苻丕镇守邺城，日夜受慕容垂那忘恩负义的老贼围攻；我的三哥苻晖镇守洛阳，南有淝水大胜的晋兵窥伺，北有鲜卑人丁零人的侵扰。若我在此时将慕容家这头狼放出去，让他手中数万人马与慕容垂合并，我那两个兄长得面对多大的压力？”

　　碧落听得苻睿不断提及兄长，忍不住一颗心怦怦地跳起来。算起来，苻睿、苻丕和苻晖，包括太子苻宏，都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而现在，慕容冲、慕容泓代表的故燕势力，正和她的哥哥们作生死搏斗吗？

　　她竟从没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苻坚的女儿，慕容氏最仇恨的秦王苻坚的女儿……

　　释雪涧还在含笑劝说着什么，苻睿似乎在不时地回答或者辩驳，可碧落的胸口越来越憋闷，呆呆地捧着酪浆，竟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直到释雪涧拉她，她才醒过来，茫然地随着释雪涧一齐站起，听苻睿道：“你们先在这里住下，别四处乱跑，我再想想吧！”

　　一时有人把她们引了出去，却已在苻睿的帐旁安排了一顶小巧整洁的帐篷，供她们二人休息暂住。

　　此后数日，苻睿除了坐镇军中指挥安排战事，便是与释雪涧相处，或将释雪涧邀出，或到释雪涧帐中相伴。碧落虽然一向对他颇有好感，如今知道他算是自己的五哥，更有了几分亲切，但不太和他说话，见他来了，便找借口出去，让他能与释雪涧单独相处。

　　相对于那个碧落未曾见过的慕容泓，她显然更愿意释雪涧选择苻睿。

　　释雪涧那样清洁如崖边雪莲的女子，岂是那个随意屠戮无辜百姓、视人如蝼蚁的恶魔配得起的？

　　只是，慕容泓是恶魔，慕容冲呢？当他被逼到同样的境地，会不会也做出同样疯狂的行径来？

　　碧落不敢想。

　　她只能带了她的华骝马，走到大营的最偏僻处，练着剑，或躺在树荫下看马儿吃草。

　　她的容貌更胜释雪涧多多，在这男人天下的大营之中，自是极为惹眼。不时有年轻的将军走来，借故和她搭讪。碧落高兴时，便回应两句，顺便问下有没有慕容冲那支兵马的消息；若不高兴时，闭了眼睛睬都不睬。她是苻睿的贵客，又天生一副清冷的模样，那些年轻将领倒也不好和她计较。

　　这天，她正拿帕子盖了脸挡住强烈的阳光，卧在树荫下小憩，忽觉身畔多了个人。皱眉看时，却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将，花白胡须，精致铠甲，正是秦军名将西羌人姚苌。

　　她忙坐起来，迟疑道：“姚将军，今日军中不忙吗？”

　　姚苌指了指碧落她们的帐篷，微笑道：“主帅不忙，咱们就也不忙。”

　　碧落会意地一笑，垂头问道：“不打算围剿慕容泓了？”

　　姚苌笑道：“五殿下年纪虽轻，却颇肯纳谏，大有天王之风。我劝过他，老鼠逼急了也会咬人，不要将慕容泓往绝路上逼。不如让他们入关东，再设兵马追剿也是一样。至少不会在咱们关中腹地闹腾了。五殿下已经应允，所以我们只需逼得慕容泓退回关东就成。”

　　原来苻睿早已打算好了。

虚阁网(Xug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