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暖碧落(66)

六六

　　他穿上了出京后便换下的那身绯色中郎将武官服饰，除了腰间佩剑，手中更多了一把丈二长矛，冷光烁烁，杀机微露，俨然是久经沙场的年轻将领，威势凛然，令人难以逼视。

　　战事不明，甚至连苻坚的安危也大成问题，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在此安然入睡，势必要连夜赶路了。

　　他正要去牵自己的白马，忽见到马房中人影闪动。

　　碧落一手牵了白马，一手牵了华骝马，缓步而出。她轻轻一笑，眸光里有着星子样晶亮的光芒，“我一定要去……去见苻坚。在我确定我的身世前，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他。”

　　她的笑意显然苦涩，“这天底下……这天底下，可能只有他，知道我是谁了吧。”

　　云碧落？苻碧落？慕容碧落？

　　碧落仰望星光，再笑，却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水滴，直滚下来，连手足身体也是冰冷，仿若刚从冰水中取出。

　　这时她的身体忽然一紧，大片的温暖顷刻将她包围。

　　杨定张开他结实的双臂，将碧落轻轻拥住，低声道：“碧落，我错了，我道歉。”

　　碧落想推开他，但居然没有伸手去推。她喜欢这样的温暖，这温暖里蕴着年轻而有活力的沸腾血液，蕴着让人痴迷而向往的阳光气息。

　　慕容冲应该也有这样的温暖怀抱吧？他也该愿意温柔地抱住她，小心地呵护她吧？

　　可他终究隔得太远了，远得让碧落最无措最彷徨时，连想起他都觉得无力。或者，她是不敢想，真的不敢想。就如她不敢想，苻坚可能是……她的生父一般。

　　但愿不是，但愿不是……

　　碧落呼吸着杨定耳鬓边带着他体温的空气，低声道：“你……哪里错了？”

　　他哪里错了？

　　他一直知道碧落想做什么。碧落对于苻坚，特别是失败的苻坚，太过危险。混战之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便是秦王此时被刺，为稳定大局，继任者也未必能拿坐大的鲜卑慕容如何。他是因为太了解碧落，才斥逐她；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远离战场，也未必不是对她的保护。

　　但杨定居然回答道：“我……我不该让你难过……”

　　碧落身体一僵，杨定已松开了他的双臂，用他洁净的绯红衣袖擦了擦她的眼泪，然后，居然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梁，轻轻笑道：“你哭鼻子真难看！”

　　在碧落的怔愣间，杨定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跃上了马，笑容终于恢复了清爽明朗，“碧落，走吧！”

　　碧落吸了一口气，也迅速地跃上了马。

　　未至天明，他们已到了项城附近，果然看到了露宿于路边的十几个秦军，一脸疲惫地倒在地上酣睡。有几匹马儿散放在林中，矛戟散落一地，已经凝了一层清霜，想来他们都是骑兵了。

　　杨定下了马，用力推醒了其中一位，“喂，喂，兄弟，你是哪位将军部下？”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揉了好一会儿眼睛，大约发现不是晋军，才舒了口气，“我们是阳平公大将军部下。您是？”

　　杨定知道苻融部下正是最前线的兵马，心下暗喜，亮了亮腰牌，道：“羽林军中郎将杨定。”

　　那人立刻趴在地上磕头，“杨将军，拜见杨将军……您顺利出来了，天王想必也已全身而退了吧？”

　　其他人半梦半醒间听到“天王”两字，立时被惊动了，振足了精神，爬起身来拜见杨定。

　　杨定知他必把自己当成随在苻坚身侧保护的近卫羽林军了，笑了一笑，道：“我是临时奉诏前来的。刚到前面镇子就听说秦军一时战败了，所以连夜赶来查看。怎么，果然败退了？”

　　此刻，他言行之间极是稳重宁和，又不失将帅高门的气度，再无半点嬉笑轻浮之意。

　　骑兵们对视了几眼，最后，目光落到其中一位服色异于他人的骑兵身上，大约这是几人中职位最高的了。

　　杨定含笑道：“这位兄弟担任何职？”

　　那人忙上前来，答道：“我乃大将军麾下的陪戎副尉李德。”

　　杨定点点头，坐下身来道：“李副尉，我才从京城过来，对前方形势不明，可否请副尉详述？”

　　李副尉叹道：“实话说，这场仗输得稀里糊涂。我职位低下，到现在还没弄清状况。”

　　杨定鼓励道：“李校尉你只管把你知道的说来听听。”

　　李副尉沉吟片刻，道：“我们随了大将军一路南行，一路都很顺利，十月十八便把寿春打下来，进驻寿春。听说慕容将军那边也很顺，很快下了郧城。只有洛涧梁成将军那里似乎不太顺，开始小胜，后来被晋军那个叫刘桓之的龙骧将军夜袭成功，几乎全军覆没。晋军主力便攻下洛涧，集往淝水以南。”

　　“哦！”杨定眉目不动，拈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大致的行军方向，凝神想着，问道，“晋军主力共有多少人？”

　　李副尉面现恐惧之色，“不知道，应该很多，很多……”

　　“很多吗？”杨定在地上画着，说道，“自从江东桓温去世，晋军面对大秦，向来攻少防多。西路这里由桓冲督统，驻扎在江州，与我大秦交锋数次，虚实尽知，应该只有十万上下的兵马，至多不超过十二万。此时，他们应该被我方的七万水军以及慕容将军部下兵马牵制，一时不可能抽身。那么开往淝水的晋军主力，应该是由谢家兄弟督统的北府兵。可北府兵……应该没多少吧？八万？十万？撑死不过二十万吧，如何对敌我大秦的六七十万兵马？”

　　数年前，东晋宰相谢安为防前秦入侵，曾向晋帝推荐自己的侄子谢玄镇守广陵，并招募了大批骁勇善战之人，以刘牢之为参军，经过数年训练，早因战斗力强而声名在外，被称作北府兵，颇为晋廷倚重。杨定、碧落久在苻坚身边，多有耳闻。但碧落仅限于知道有这么一支兵马而已，此时见杨定随手挥画，已将简略的行军布防图勾出，不由大为惊诧。

　　这个漫不经心的杨定，居然如此熟知军事防守之道，难不成，还真是个大将之才？

　　这厢，李副尉已解释道：“集结在寿春的，只有大将军统领的二十多万前锋兵马。我军主力，当时还未及从项城赶至。”

　　杨定眸中火花一跳，“说明白些。”

虚阁网(Xug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