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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他说着,又笑了一笑,果然迈出脚步去,看似不快,却转眼消失在黑暗之中,再也不见。

  慕容冲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微皱眉低问碧落:“这个人,听说是苻坚征召入京的,又怎会帮你逃出来?”

  碧落摇头道:“不知道,他怪怪的,不过……不像坏人。”

  自然不能算是坏人。白天在江畔,若非他故意挑开碧落的武冠,露出她秀美的女儿面目来,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以苻晖对慕容冲的疑忌和成见,不论真假,只怕都会将他扯入苻阳、王皮的谋反案中去。

  一时二人回了卧房,未及更衣,碧落便先叫了绮月去预备姜汤来,好给慕容冲驱寒。

  天知道他到底在那大雨中淋了多久!

  日后她不能再守在他身边,再有这样的事,谁来照顾他?谁来安慰他?谁将他从风雨中带出,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为他递一碗滚烫的姜汤?

  碧落给慕容冲找出替换的衣裳来,这才在慕容冲的催促下回自己房中拿了便于雨夜行走的衣裳换了,又去慕容冲房中,好看一看他苍白的脸色是不是已经略有恢复。

  慕容冲已换了件居家的轻软袍子。素白若月光般的衣袍,只在衣缘勾勒了几株淡紫的兰草。慕容冲正将那衣缘提起,轻抚着那淡紫的兰草,眸光里有种如醉的温软。

  碧落记得,那是她亲手绣的。

  她从不在女红上上心,却很喜欢看慕容冲穿着自己亲手做的衣裳,因此和裁衣的绣娘学过几日,单只为慕容冲做过几件衣裳,反是自己的衣衫,从不曾动手做过。

  她低了头上前,轻声道:“冲哥,我以后再也不能帮你做衣衫了。”

  慕容冲抬起头,深深望着她,然后默默扯过一旁的大块干布盖到碧落头上,一点一点,轻擦着她头上的雨水,专注得仿佛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心心念念,只在这个女子,这个即将离开他的女子身上。

  碧落忽然之间又忍不住,胸口一团团的温热,让她只想哭,抱住眼前的男子,狠狠地哭。

  于是,她真的伸出手去,抱住慕容冲,紧紧抱住。

  她从不是任性的人,正如慕容冲从不是任性的人一般。

  可她如今,只想任性一回,任性地抱他,任性地将泪水滴在慕容冲的前襟。

  领缘的淡紫兰草湿润了,越发鲜艳生动起来,如沾了露珠般鲜活,悲伤地与人对视。

  洇湿了的干布无力地掉落到地上。慕容冲拥着这个与自己相依了十年的女子,竟是半晌无语。

  许久,他放开她,将一碗姜汤递到她唇边。

  绮月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放下两碗姜汤,又悄悄地去了。

  碧落一眨眼,两滴泪水滚落,滴在姜汤中。她赶忙仰脖喝了,逼回自己的泪意,方才坐到慕容冲身畔。

  慕容冲喝姜汤时,像是在喝茶,一小口,一小口,优雅而缓慢地啜着。他侧头看向碧落,“过会儿你还是会回去?”

  碧落很想说:“如果我不回去,你会留下我吗?你敢冒着被苻晖斩杀的危险,留下我吗?”

  但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如夜的眸,轻轻地点一点头。

  不论慕容冲说什么,她都会回去。如果命中注定两个人必须牺牲一个,那么那个人必定是她。

  即便不是慕容冲的选择,也会是她的选择。

  慕容冲沉默半晌,又道:“恨我吗?怨我吗?”

  怎能不恨?怎能不怨?可又怎忍说恨?怎忍说怨?

  碧落趴在案几上,低了头,问道:“你……你当真早就上了表,要将我送给苻坚吗?”

  “没有。”慕容冲低沉地回答,不胜苦涩,“我白天回来后,才让永叔立刻备了表书,让人加急送上京去,务必在你们到达长安之前送到苻坚手中。”

  “可是……冲哥,你早就打算让我去了,对不对?”

  所以,慕容冲会犹豫,会喝酒,会在酒醒后告诉她慕容氏的计划,告诉她他不想再受屈辱。还有,他未必没有预料到碧落见到苻晖后的可能后果,可他没有拦她,却说苻坚喜欢黑眼珠的女子……

  碧落将自己的袖子绞着,松开,再绞,再松开,眼睛却没有从慕容冲脸上移开过。

  慕容冲没有回答,却平生第一次不敢与碧落对视。

  良久,良久,他发出了一声压在喉嗓间的呻吟,将碧落紧拥到了自己怀中。那样迅猛的力道,几乎把碧落的骨骼捏得碎裂。

  突然之间,碧落便什么也不想问了。

  有的人,可以高贵地活着,无忧无愁;有的人,本该高贵地活着,却一再被践踏至脚下,卑微如斯。

  当一个人的尊严被与家国宗族的存亡相系时,再高贵无俦,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公主可以牺牲,皇子也可以牺牲,更何况区区一个云碧落?

  只不知,当初鲜卑慕容牺牲慕容冲和清河公主时,有没有人为他们哭泣伤心,便如此刻慕容冲牺牲碧落那般绝望无奈。

  爱情……

  如果他们之间有所谓的爱情的话,是不是只是让那种牺牲,更加悲惨和痛苦?

  碧落慢慢推开慕容冲,抚平他胸前衣襟的褶皱,哽咽着笑道:“冲,你生不逢时。我也是,生不逢时。”

  生不逢时的乱世。

  乱世出英豪,而乱世更多离人,多白骨,多死不瞑目的无辜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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