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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顿了顿,又说:“阿迟,当今天子虽然年少,却是生于忧患,深明世理的英君明主,不为迁怒之事,即便病未治好,你也不见得就有性命之危。”

  我看着老师枯瘦的手,轻声道:“老师,是他把你下在诏狱里的——纵算您和黄医正误诊,该有这牢狱之灾,那么万、游两位先生何其无辜?”

  医生给病患治病,天经地义,但如果硬是将医患二者也划个地位尊卑高下,对医生毫无尊重,只见权势欺凌。那么,这样的人,我不想治!

  医生给病人开刀,本应是病人将性命交予一手的信任,医患二者互相扶持,共渡难关。但在权势威压下,信任关系不存在,全变成了自身性命受到要挟的苦闷。我却何必去给自己寻这苦闷?

  老师怔了怔,勉强辩解:“可陛下也只是将我们下在诏狱里,并没有置我们于死地——阿迟,陛下在盛怒之际,犹能如此处置我等,实已是少见的仁慈之君。”

  老师受到这样的待遇不止没有丝毫怨怼,反而处处替齐略说话。这忠君之心已经深入老师骨髓,我无奈一笑,想说什么,又怕伤了老师的心;但不说什么,要我憋着、委屈着去给人看病,我却也不愿。

  正在踌躇中,突闻身后有些骚动,我转头一看,却见中常侍陈全正将一卷竹册交给狱监,然后走过来,道:“万郎中、游医效两位可以回去了,大家念你二人无辜下狱,虚惊一场,每人赐酒一壶压惊。”

  万郎中和游医效叩首谢恩,我却忍不住问:“阿监,我老师和黄医正呢?”

  陈全冲我点头示意一下,旋即转头对老师和黄医正板起脸,道:“执医断脉,关乎人命,实为干天大事。若误诊人脉,轻则贻误医治时机,重则致人死地,岂容有失?范、黄二人断脉不准,深失朕望!着各夺其官,居狱五日,静思己过!”

  原来他却是转述齐略的话,前来申斥老师和黄医正的。我听到老师只被夺了医署大夫之职,外加居狱五天,心里不禁松了口气,暗想:这皇帝,倒不完全是我想象中那种只知作威作福的草包。

  我初知老师被下在狱中时,出于对老师的医识的信任和对皇权的反感,直觉的排斥帝王的旨意。

  但人命关天,出现误诊医生的确要负责任。

  齐略能放了万郎中和游医效,给酒压惊;又派人申斥老师和黄医正,罚他们居狱思过,虽然照我的观念衡量依旧有赏得太轻,罚得太重的嫌疑。但这番行事,却依然称得上见事分明,可圈可点。

  既然这人并非无理草包,那我到底要不要冒险呢?

  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值不值?

  第四章 面君

  陈全申斥完毕,便转头看我:“云祇侯,大家召你晋见,你这便随我走一趟吧。”

  我知这必是齐略一觉睡醒,便派人来召我去问太后的病情,不禁看了老师一眼。老师刚才跪受天子的申斥,此时还没起身,听到陈全的话,也向我看了过来,眼里满是期盼,甚至于还带着恳求。

  我来到这个时空,无论学习还是生活,都受到老师待若至亲的关照,看到老师这样的表情,由不得我心头震动。

  若是别人,我削了对方的情面那是半点负疚感都没有,但老师的要求,我却实在没有身份立场拒绝。

  “老师,弟子一定尽力而为。”

  长乐宫在民间俗称东宫,一向是历代太后燕居之所,本来是没有天子和皇后长住的宫殿。但现在太后病重,天子和皇后为了亲奉羹汤,问疾榻前,都将自己的起居用物搬到了长乐宫。

  皇后就在永寿殿偏殿住了,而天子则住进了长秋殿。

  我踏进长秋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长秋殿里两名宫娥正把殿中的各种幔布系起,两名阿监则拿着火引,将殿中的展翅铜鹤灯架上的油灯逐一点亮,很快长秋殿里便亮起了高低错落的灯火。灯火辉煌,在这长风呼啸的寒夜里,看上去令人感觉分外温暖。

  长秋殿由于久未有人居住,用做了太后游宴之地,因此宽阔的殿堂没有隔断,把花幔一收,整个殿堂便毫无遮掩的露了出来。

  远远地,便能看见齐略正身端坐的影子。那身影凝然停坐,肩正腰直,一眼看过去,坐姿气度恢宏,挺秀轩昂。

  我走过长长的甬道,在丹陛前停下,行礼叩拜——这个时空,还没有椅子,都是跪坐,实际上行稽首大礼与现代的九十度鞠躬差不多。环境如此,行跪拜礼跟尊严受辱的大义扯不上边。我除了一开始有些不习惯跪坐以外,对这种跪跪拜拜的礼仪倒也不排斥。

  “免了,你坐。”

  齐略的声音与我上午听到的嘶哑大不相同,原来他恢复正常后,竟有一管厚实而带着金石声的好嗓子,十分具有穿透力,听到耳里,颇为悦耳。

  我谢过座,但看到丹陛下的坐席都铺着七层、五层的厚垫,知道那是公卿大臣与天子奏对时的坐席,心里略一踌躇,还是在没铺席的地板上坐下,没越礼。

  我这一坐,便听到齐略哈哈大笑:“云迟,你上午敢跃地而起,对朕横眉怒目。朕还以为你真敢不把礼制律法看在眼里,原来你还是知道守礼的。”

  我微微一笑,欠身道:“陛下,彼时云迟情急,以致大失体统,冒犯天威,实非有意冲撞。失礼之处,还望陛下雅量高涵。”

  “你能为老师安危而抗颜直斥君王,虽然越礼有过,但情怀堪悯,朕自不会计较你这一时之失。”齐略的声音顿了顿,道:“你有这副真性情,也当得起坐席,席上坐了吧。”

  我依言坐了,心里暗想:这个齐略,既指责了我的失礼,又明示了他的大度,可称不枉不纵,有天子气量——天子的喜怒的确不容窥测,但天子的赏罚必要明示其因,如此才能上令下达。有人以为天威难测是表现在赏罚之上,这种想法其实大错特错。

  一个帝王,若连赏与罚都不能让臣子明白其中的真意,那他必不会是明主,而是臣民心里都不认同的昏君。

  “云迟……”齐略等我坐稳了,这才唤了我一声,问道:“朕问你,太后的病情到底如何?朕,要听的,是实话。”

  齐略的语调平缓,不急不徐,然而短短几个音节的断句,却让我听出了其中隐含的威胁——并非他刻意胁迫,而是像他这种久处高位的人,认真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的时候,那不容人欺骗抗拒的意味便会不经意的流露出来。

  “很严重。”我略一沉吟,看了一眼丹陛上坐的人,还是说了实话:“陛下,太后娘娘腹中生有一肿块,便是它吸了太后的精力,令太后昏迷不醒。此物不除,太后的性命危若累卵。”

  齐略两道倒插天仓的浓眉轻轻一拢,但看他的神色,却不见多少意外,反而问道:“云迟,前汉时有名的女侍医义,能够一贴药便消了孩童腹中肿块,起死回生。母后的病,你能否如此施救?”

  这便是不懂行的人说的傻话了,我啼笑皆非:“陛下,前汉义侍医的案例云迟也曾细细研读,那孩童腹中的肿块必然是吃坏了东西,导致肠胃胀气,这样的病自然能够一贴膏药便消了去,如何能与太后如今的病况相提并论?”

  我整理了一下心绪,正色道:“陛下,太后的病,据云迟看来绝非朝夕之事,实是积苛已久,近年才开始发作。”

  齐略轻轻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云迟,有人告诉朕,母后此病,必须开腹将肿痈取出,此言是否属实?”

  我心中微惊:来了这里,我才知道原来古代的中国并不是没有外科手术,而是比较少用。像利用狗泡替人开刀割除痔疮的手术,是在战国时就有流传的手术。其余的剖腹取子之类的手术也不是没人做,而是由于死亡率太高,等闲人宁愿病死也不愿做而已。

  太后腹中的肿瘤必须开刀割除,这样的诊断,就是我也迫于皇室的权势不想说出来,那敢对齐略直言的人,却是何方神圣?竟有这般见识,这般胆量。

  “此言属实。”我回答了皇帝,心里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未知做这诊断的是哪位国手?能否容云迟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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