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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那方才还被人摁在地上痛打的凤阳王却抬起头来,也不起身,只是坐在地上。他从花圃中撷一瓣花,对着阳光瞧看,竟是眸光分外清澈,一脸心满意足的微笑。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鸣于宸。蔼蔼王多吉臣,维君子愿,丹凤朝凰。

  卷六 山河高处不胜寒

  鸾说·归途

  不愿为权利吞没,便要将它变作自己的奴仆。自以为终于主宰了它,到头来,却发现那狡诈的兽已钻入魂魄,不知不觉,便被吸干了血液。

  森森獠牙从心的位置破出,蓦然转身,百尺危楼孤寒,空荡荡,四下里凄凉弥涨。

  天下浮华,转眼云烟,你死我活不过万变中不变的轮回。

  多年之后,何以回首,唯有沉默相对。

  归途何处有?

  问天:究竟要我如何,才许我一次随心所欲?

  天问:你的心在哪里?

  若许你天下至尊,却叫你拿心来换,你,要是不要?

  ——墨鸾

  章八六、勤王诏

  女帝初掌天下,并未将禅位的李承迁封或贬谪,登基当日便降诏,将李承立为东宫太子,仍为皇嗣,自称代理为理政,以安抚旧宗及天下心。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作为,也总有人不能接受,无论为公为私。

  天授元年八月,李氏旧宗、大仁皇帝之兄韩王元嘉及弟彭王元则自陇西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占了西京,杀向神都,号称要清君侧、勤君王,助退位的太子重登大宝,匡复李氏江山。陇西到底是李氏宗族之地,此旗一举,一呼百应。

  兵部急报频传,女帝命左武卫大将军傅朝云领军平叛,羽林上将军蔺姜及右武卫大将军姬显领京畿防卫。但却有一个难处——神都兵力不足。

  韩彭联军府幕兵加在一起,号称二十万众,声势浩大,来势迅猛,若尽举神都卫军迎战,又恐京中空虚,被他人偷袭,但若要将大部留守神都,只怕出击部队寡不敌众。虽说,兵在诡道,不在多寡,傅将军奏称只需五万左武卫,可退叛军,但毕竟有四倍军力悬殊,叫人放心不下。

  当此紧要关头,京中接到皖州急报,皖州刺史刘祈勋请旨出兵,征讨叛逆。

  若有一路兵马能与傅朝云所领之左武卫形成腹背夹攻之势,雷霆一击,想要以少胜多未必没有可能。但皖州毕竟是白氏根基所在,皖州辖下府兵也不过三万,若是贸然动作,一旦有失,势必动摇人心。叫刘祈勋备战,或可以解围,未必就是上策。

  情势紧迫,正值这难断时分,一个矫捷身影却惊鸿掠影般翻过东宫墙头,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太子李承与太子妃崔氏阁外窗下。

  东宫明德殿内阁中,刚从皇帝又做回太子的李承抱膝团在坐榻上,垂目神色黯淡。年少的太子妃却是一身缟素,立在太子面前。

  “你……你去把衣裳换了!你这是干什么……”李承低着头,嗓音中已有哀求之意。

  “你李家的天下已经亡了,殿下不敢出声,妾为儿妇,只好替殿下素衣一哭。”那年方十五的女子容颜贞婉,眸中却透着股节烈之气。

  “你胡说什么……”李承慌忙爬起半个身子,去掩她的嘴,“陛下视我为己出——”

  “她若视你为己出,就不会夺你的皇位,改了国号,将你当做个病入膏肓的废人关在此处。”太子妃先声将之截断,“殿下,如今的东宫形如囹圄,殿下哪里像是一国的储君,倒分明是个待死的囚徒。她如今不过还需要假借你的名头安抚臣民,这个皇位将来迟早是传给华夏王的,绝不会再还给殿下。”

  “就……就算如此,阿怒也是我的弟弟……何来……何来亡国之说……”李承弱弱地驳此一句,却先从语声里少了底气。

  太子妃眸光粼粼,望住胆怯的夫君:“殿下难道不曾听过些传闻,那华夏王当真是圣睿皇帝的血脉、殿下的亲弟么?”

  “好了,不要再说了!你们……你们这些女人,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都这么……”李承抱着脑袋跳起来,仿佛崩溃地嘶声喊叫,话到嘴边却又说不下去了,喘了几口大气,终于颓丧地又团回原处去,“你还想做皇后罢,你去和母亲争斗罢,做出贤德的模样,你的儿妇之道在哪里?你又有什么好!”

  “那殿下的人子之孝又在何处?殿下的父仇母恨难道就这么算了?殿下执意人贼做母,究竟是宽宏仁善,还是懦弱无能?”太子妃非但不退,反而连逼三问,她在李承膝前半身跪下,抱住李承双膝,柔声道,“殿下可以把我看做一个争权夺利的女人,我只是替殿下担忧。我既然嫁与殿下,就需要替夫君着想,不愿眼看殿下坐等奸人毒手。我知道殿下不贪爱皇权富贵,可殿下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断送于自己手中,心里真能好过么?你不好过的,我都看在眼里。”她一番话说得很是恳切,字字落在李承心上,竟惹得李承忍不住落泪,一双小夫妻抱着哭成了一团。

  “可是如今我……我又还能有什么办法……”李承抹着眼泪哽噎难名,“连三叔也……也被他们——”

  他话方到此处,窗下忽然似有响动。

  两人顿时脸色惨白,太子妃刷的竟就从腰封里抽出一把剪刀来,紧紧握在胸前。

  但窗扇一转,那跳入阁内的人影终于清晰,却叫李承由不得浑身一震。“阿宝哥!”他抑不住唤了起来,奔上前去,险些被自己的脚步绊倒。

  同样也是一身素服的李飏站在太子面前,静默片刻,才开口:“我父王,当真是被……是被……”他猛抬起头。双眼通红地仿佛能淌出血来。

  “阿宝哥……”李承便似终于瞧见了救星一般,扑进李飏怀中,放声大哭。

  太子妃从前并未与李飏打过照面,但见此情形也已才出了八九分。“长沙郡王,我听说你在安西戍边,为何忽然来了东宫?”她忽然如此问道。

  李飏闻声抬眼向这女子望去,又是一刻静默。“太子妃是怀疑我么?”他反问。

  “我,我只是想说,如今能帮助殿下的,恐怕,也只有长沙郡王了。”太子妃轻声一叹。

  李飏将太子与太子妃略打量一番,“韩王与彭王联军已往神都勤王来了,殿下可知道这消息?”他微微将窗撩起一角,仔细看清了无人在外监听,这才压低嗓音向李承问道。

  猛闻此言,李承双眼一亮,一旁太子妃却似有迟疑。“他们……当真是来勤王的么?”她手中还握着那把剪刀,阁中灯火与目光一齐落在锋利处,闪烁不定。

  李飏并未应她,只是默然摇了摇头。“但还有一人,却是真信前来勤王的。”他忽然迈出半步,向李承倒身一拜,“请陛下再多忍耐些时日,臣等定救出陛下,还我李氏江山!”

  李承怔了一怔,仿佛已有些不习惯有人还将他称作“陛下”一般,一旁太子妃却已练练催促他快写诏书。小阁中一时寻不到合适物什书写,太子妃刺破了手指,将李承里衣扯了一块下来,让他就着挤出的血水在衣绸上下诏,而后匆匆将这一份血诏封缝在李飏衣带之中。“陛下的性命与李氏的天下,就全在郡王手中了。”她说着,反而向李飏重重一拜。

  “皇后快请起来!”李飏忙将她扶起,“陛下,臣只有一个请求。”他又抬眼却向李承看去,“请陛下将……将那女人交与臣处置。”

  李承神色一惊:“你……你难道——”

  不待他说完,李飏已疾声将之打断:“臣不敢徇私!但是臣……我只想与她当面问个明白,亲手报这大仇!”阁间陡然戚寂,少年眸中的哀与痛辉辉灼灼,纠缠一处,深浓得如同血色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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