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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白弈一条右臂耽搁了医治,毒入血脉,险些废掉,在药汤里浸了好几个时辰才终于恢复了些知觉。军医嘱他还得继续浸足一日夜,方可将余毒全数祛尽。他悬着胳膊,扭头看见一旁倒匐在地的姬显。

  此时的姬显竟像是死了一回一般,无力瘫在地上,手腕伤得惨不忍睹,一双手被血染得鲜红,额头上也撞得鲜血横流,满脸又是血又是泪。

  白弈命人给他松了绑,将他拖过来。他整个人软软的没什么响动,直到白弈亲自用左手拿了块帕子擦去他脸上的血污,他才终于回复了些许气息,“都是我的错。”他把眼睛埋在白弈的掌心里,如迷途负伤的小兽一般呜咽颤抖。

  “你不是错了,你只是——”白弈踟蹰良久,竟觉得不知该作何论断。他沉沉地叹一口气,“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各有各的不幸,你难道每一个都想救么?神仙也办不到的。谁的因和果,谁的缘与孽,让谁自己去了断吧。”他顺着姬显的脊背,直到渐渐听不见抽泣,苦笑,“去看着你大哥去,告诉他,他要是敢把这一口气给我咽下去了,别怪我把他吊在枉死城头上抽!”

  蔺姜伤势十分沉重,昏昏沉沉,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白弈去看他,赶上他醒了,竟挂起个依旧淘气的笑容还嘴,“你记着你答应我的事了,否则,谁抽谁还不一定呢。”

  那般笑容令白弈竟是心中一酸,旋即很是恼恨,皱起眉来道:“你不盯着我,没准儿我就忘了。”

  但蔺姜却在瞬间板起面孔来,“你敢!我死了也盯着你。”他说得很平淡,却认真如斯。

  白弈给他噎得半晌应不出话来,末了终是一叹,“别说胡话,哪有那么容易死了。”他拧眉斥了一句,却又不知究竟是在斥责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但蔺姜又昏睡了过去,似乎,并不曾听见。

  一夜之间,大军凯旋的步伐便这么沉了下来。

  然而,三日之后,蔺姜却忽然不见了。没人知道重伤至此的他去了哪里,还能去哪里,是生,或是死。

  白弈沉默了半日,终于命军中挂起了招魂幡,以衣冠焚烧,请下金塔。

  姬显无论如何不愿接受,“大哥他一定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白弈唯有苦涩叹息。蔺姜若死,是英雄,是功臣;可若是还活着,却擅自离营不归,那便成了弃军之将,要承逃兵之罪。他又何尝不希望蔺姜还活着。可他又要如何向朝廷复命交代?

  他看着那些雪白幡旗随风飘荡,与皑皑天地融汇成一线,听那些风中响器的铃铃不断,在心底默然念道:

  你小子若是真还活着,就早点给我滚回来。

  否则,你叫我如何与她交代?如何还有颜面再见她?

  难道你要我与她说,抱歉,又多欠了她一条性命吗?

  那一丝魂牵梦萦在午夜游走,她尖叫一声,从梦魇中醒来,浑身僵冷,汗如出浆,仿佛有千斤巨石压身,疼痛酸楚,半晌动弹不得。

  梦中所见何其真实,便好似亲历。

  她眼睁睁地看着蔺姜跪在血泊里,胸口一把利刃,鲜红染了满身。

  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她摁着心口,匍在榻边止不住地干呕,直到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被惊动的宫人们掌灯拥上前来,吓得面无人色,急忙便要去寻御医。

  “不要御医!去请蔺国老!我要见蔺国老……”她撑起身来疾呼,几乎要从榻上滚下来。

  不一时,侍者传召了右仆射蔺谦前来,她却又胆怯起来。她要说什么呢?难道她要与蔺公说,她做了一个不祥的噩梦,梦见蔺姜……再也回不来了?“我……我不见了……”她躲在帷帐中静默半晌,吐出这话来,“请蔺公回府吧。我难受得厉害。明日再向国老赔不是。”

  三更半夜里把人召来,却又不见了。那侍人无奈,只得依言退去,片刻回来,却说:“国老递话进来,请妃主保重贵体,造梦之事,多为忧思所致,不必太过介怀。”

  帘帐微颤,她缩在被褥里,心头一阵暖,一阵凉。一宿难成眠。

  她从此日日挂记着边陲战事,却是杳无音讯。西北来的塘报只到大军北进就断了,空白得令人寝食难安。

  她心中揣了这事,惶惶得几乎再也顾不上旁的。

  她再也经不起失去了。

  蔺姜,阿显,还有……

  心中陡然寒瑟,赫然发现,那胸口处的旧伤竟依然还会疼痛,仿佛随时都会裂开,再流淌出鲜红的血。

  她忽然抓起妆台上一支金钗,猛向着自己左腕刺下。锋利钗尾穿刺了白玉皓腕,鲜血藤蔓一般攀爬蜿蜒。进来伺候的宫女发出惊恐的呼救声,跌跌撞撞打翻无数坛罐。她痛得唇瓣青白,满身冷汗,却低下头去,瑟瑟地笑了。

  直到她终于再见到他,那个熟悉至刻骨铭心的男人。他站在那儿,衣不解甲,身后,一口四方漆黑的棺木躺得静默无声。

  瞬间,心口炸裂般剧痛。

  “为什么是你活着回来?”她几乎是扑下阶去,双拳在袖中紧攥得颤抖,指甲陷进肉里,鲜血成丹蔻。

  “原来……你希望死的是我吗?阿鸾,你若真如此恨我……大可以亲手杀了我。”

  她听见他含哀的叹息,看见他合目时眉梢落下的凄然惨色。她忽然像被灼伤了一般暴怒而起。

  他为何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为何还要露出这般神情?

  骗子!

  骗子!

  骗子!

  为何要这样逼我?

  为何,连最后一个可以安心藏身的温暖角落也不留给我?

  好恨。

  好恨。

  为何无处可逃?

  为何这痛像是魂魄中生出的孽,永不消退,永无宁日?

  杀了你。

  杀了你是否便真可以杀了过去,杀了这漫漫无期的奢华极刑?

  猛出手,抽他腰间三尺寒锋,恨绝难消地用力刺去。

  是恨?是爱?是泪流满面时蜷缩的绝望?还是血染双手时颤抖的疯狂?

  她不知道。

  她宁愿不知。

  我恨你。

  是的。

  因为,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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