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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任修忽然缓缓转过身来,窗外的月光淡淡地洒在他的脸上,模糊成了眼底朦胧的光晕,“对了,我有样东西要还你,一直寻不着合适的机会,拖延下来,险些要忘了。”他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巧绣囊来。他将之打开,里面是一只玲珑剔透的蓝玉耳坠,雕作蝴蝶翩翩姿态,如生栩栩。

  “原来是你拾了去。”谢妍怅然抚着那耳坠,又将之推回任修手中,“你拿走吧……”

  “宫中之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有旧结佩,一生护佑,够了。”任修微微摇头,再将之塞还谢妍。

  执意相持,十指微扣,掌心交合。

  忽然,风平里猛起巨浪,“先生!快走!”那话音未落,喊话人已给摔进阁来,整个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身。

  “阿宝哥!”小小的长皇子李承,看一眼那还趴在地上之人,顿时吓得喊出声来,再抬头,眼前竟是父皇那张盛怒之下已近扭曲的脸。瞬间,手足一冷,脸色惨白。

  章六二、溅宁和

  妾这一腔血,会一生一世洒在陛下心头。

  “太后已睡下了,奴婢等不敢惊扰,淑妃主请回吧。”

  庆慈殿外,两名女官颔首福身将墨鸾拦下,婉拒得理所当然。

  重回旧地,略环顾四下,除了那熟悉的殿宇琼台依旧,却连草木花香的味道也已然陌生了。不是她太久不曾来过,只因物是人非,昨日朱楼易主。眼下入主庆慈殿的是当今皇太后王氏,不再是她的阿婆。

  “兹事体大,我此刻定要见太后一面不可,请二位姆姆先行通禀。”虽然说了先行通禀,但她已往殿上走去,丝毫不顾阻拦。

  “太后近来凤体多有违和,难以入眠,尤忌惊醒打扰,奴婢们万死不敢从命,请妃主不要为难我等。”那两名女官见她似要闯入,慌忙追上,又拦在她面前,屈膝便已匍匐跪下。

  太后恋旧,身旁的管事女官多是追随多年的老婢,均已有些年纪。眼见这些比自己长着辈分之人匍匐足下挡道,难免心有震动。但墨鸾早已不顾这许多,“不是我为难你们,我只怕耽搁出事情来你们担待不起。让开!”她语声里已显出锋利,说时已举步径直上前,大有再不让道,便要从她二人身上踩过去之势。

  那两名女官眼见拦不住了,只得齐声高呼着跟上前去。

  正值此时,却听殿内声起,“让她进来吧。吵得这样大声,早给吵醒了。”

  两女官闻声诺诺,退至两旁,替墨鸾开了门。

  墨鸾跨入内殿,转过珠帘高屏,一眼望见太后王氏倚在芙蓉榻上的身影,灯火将人影与榻上小屏风一起投在帷帐之上,金身不见,影曳雍容,连一旁捶腿伺候的小宫女那双玉手也起落得清晰,一下一下,不急不缓。

  墨鸾俯身行毕大礼,尚未抬头,已听见太后的声音,“你知道,当年你还在东宫时,我就不喜欢你。难为这时候来找我的却还是你。”

  墨鸾眸色泰然,静如平湖,仿佛早已习惯这般辞色,“若非事出紧急,妾也不敢搅扰皇太后殿下的清净。但如今恐怕已关系到长皇子的安危,妾只得斗胆,请太后凤驾。”

  “我管不了他。”太后叹道,“先帝在时,管不了他;太皇太后在时,也管不了他,如今我又怎么管得了他?”尚不待墨鸾再多言,太后又道,“我知道,帝主外,后主内,内廷诸事,皆由皇后管辖。皇后不能理事,贵妃替之,贵妃从缺,淑妃代持。你来走这一趟,无非是要这一句话。去吧。”

  墨鸾闻之,抬头望去,夜风瞬息翻飞,撩动纱帘,那一角屏中芙蓉,金线描绣得赫赫灼目。

  宁和殿中的月色与影魅便仿佛两个世界般泾渭分明,一半清澈,一般昏暗。

  “陛下,都是阿宝的坏主意,阿宝……也只是想劝皇后就医,全都不关皇后、长皇子与任先生的事!陛下若要责罚,侄儿愿负全责!”整个人被晒鱼干般硬摔在地的李飏终于一个骨碌翻身爬起,又立刻跪倒在地,俯身拜罪。

  “不!是儿臣的错!”吓呆在当场的李承彻底清醒过来,连忙也跪了,“是儿臣央求阿宝哥哥和任先生帮忙的,父皇您要治就治儿臣的罪吧,千万别怪……别怪母后他们……”他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渐渐缩成了一小团。未满十岁的孩子,从未见过父亲这样可怕的神情,禁不住先露了胆怯。

  那簌簌颤抖的可怜模样,令人不由得心叹,“陛下,臣——”任修上前一步,将两个孩子拦在身后,向李晗长身俯拜。

  但他却连话也未能说完。

  “臣!”李晗咬牙切齿恨道,嗓音冰冷。

  任修为之一怔,旋即苦笑。他抬起头看了李晗片刻,复又匍匐拜道:“草民任修,自知死罪,愧对皇恩,只求一力担当以谢陛下。二位殿下乃天家贵嗣,孝心拳拳,陛下以仁孝之德治天下,必不会怪罪他们。”

  李晗却忽然大笑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他像个醉汉一般,连步伐也虚浮不稳,转瞬已笑得泪水横流,“你们抢什么?怕人不知你们情深义重一样!跟你们比起来,朕还真是无情无义,小肚鸡肠,可笑至极!对吧?”

  见他已显出些痴癫之态,谢妍忍不住苦苦撑起身,“陛下!”她哀哀唤了一声,便要下榻来。

  但李晗却猛地暴怒大喝,“你闭嘴!”他忽然两步跨上前去,一把揪住谢妍披散的长发,将她从榻上拖下地来!

  “母后!”早已惊得不住打战的李承终于魂飞魄散,“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谢妍被拽得重心失衡,一头撞在榻沿上,顿时天旋地转,一时分不清究竟身上何处剧痛,惊骇时仍不忘疾呼:“把长皇子拉开!别让他过来!”

  “父皇你不能打母后!母后身子不好!母后没做错事!”李承嘶声痛哭着就要扑上前去,被李飏一把拉住,紧紧梏在一旁。

  “陛下——”跪在地下的任修,见状涌身去拦,话未及出口,已被李晗抬起一脚,狠狠踢在心口。

  李晗恼恨至极,无非要寻个发泄的出口,全然已分不清谁是谁,只知有人近身挡了上来,便当是个沙袋一般毫不留情地拳打脚踢,早将谢妍舍在一旁。

  任修不过一介儒士,又腿瘸不便,身骨单薄,哪经得起这般暴打,不一时便呕出血来。但他已决意要受这一场过,不躲不避,死死抱住李晗一条腿,无论如何也不松手。

  “陛下!别打了!不能再打了!”谢妍已哭得语不成调,奋力想要拉开李晗,却被李晗恶狠狠一推,又摔倒在地。

  混乱之中,掌心那只玉蝴蝶零落尘泥,折骨脆响时,双翼残断,匐在地面,绝望地再也挣不起身。

  李晗目光飘忽,呆呆地看着那玉蝶,忽然,眸中泛起血红之色来。他甩开任修,一步上前,将那玉蝴蝶踏得粉碎,再一步,已到谢妍面前。他将谢妍逼在角落,忽然,一把抄起谢妍放在榻旁枕畔的裁刀。

  谢妍已是脸色惨白,却凄然扬唇而笑,“云在青天,水在瓶,两相交映又何碍何妨?妾问心无愧。陛下若当真如此怨怒,定要妾一死方能泄心头之恨,妾也唯有一死,不敢有违君命。只是,陛下你可要记得,妾这一腔血,洒在宁和殿上,洒在你我的孩儿眼里,也会一生一世洒在陛下心头,你这辈子再也休想逃过!”

  “你……威胁朕?”李晗眼中显出异样的诡色,忽然咧嘴绽出一个疯魔般的冷笑,猛扬起手中的裁刀。

  寒光坠落,血红四溅。却是任修扑上前来,将谢妍推开。那裁刀从他左胸斜着刺入,刀尖又从胁下穿出,热血刹那泉涌。

  谢妍终于发出一声崩溃惨叫,绝望地返身想要抱住任修。任修却拼死将她摁住,挡在身后。他口吐鲜血,简直摇摇欲坠,眼中却不见分毫惧色,更不见退缩胆怯。他坚定决绝得就像一座山,便是天崩地裂,也绝不轻易倒下。

  这般情景,针一般刺在李晗的眼中,愈发激得他浑身发抖。他仿佛已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脚,发狂了一般握着那裁刀,一刀一刀狠狠地向着任修戳下去,就好像在戳一只筛子,足足戳了十几刀,直到全身劲力使完,仍不肯罢手。然而,任修却死死瞪着他,挺胸就戳,眸光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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