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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是靶心里裹着磁石。这种弓箭和靶也是江湖艺人专做出来变戏法的。”墨鸾笑道,“小姑娘家哪里能有那样的好身手,箭到八十步,早没了力道,反而被磁石吸过去。这都是骗人的小把戏,吓唬那胡儿的,真要上阵厮杀就不灵了。”她看似无意地绕着自己的一缕长发,眸光却渐敛下来,“陛下明日还要领突厥人去阅兵吗?”

  “朕也在想,”李晗抱头躺倒,疑道,“收敛锋芒,又恐西突厥小觑,反而举兵来犯;锋芒毕露,又怕泄露底牌,让突厥人有了戒备。到底怎样才好?”他扭头望着墨鸾,又问一声,“怎样才好呢?”

  “陛下又问这些朝事。”墨鸾低眉暗笑,“妇寺干政,祸乱朝纲,此乃不赦大罪。陛下行行好,给妾留条活路吧。妾什么也不懂。”

  “咱们私厢话,又没外人知道。”李晗伸手拽住她的衣角,腻道,“好卿卿,你最是聪敏了,你有什么主意告诉我吧。”

  “真要我说……那陛下可不能说出去了。”墨鸾挑眉看李晗一眼,俯身在他侧旁躺下,附在他的耳边轻轻道,“既然敛刃也不妥,张扬也不妥,那就只好收一半放一半了。”

  李晗仔细琢磨一阵,又问:“怎么个‘收一半放一半’法?”

  “咱们今日不是已经吓过他一回了么。”墨鸾轻笑,“明日陛下只让他瞧见个闲散营辕就是了。”

  “为何?”李晗不禁奇道。

  墨鸾道:“那胡儿今日回去必定疑虑,明日一心想探我天军虚实。他愈心急,便愈不给他看见。他愈看不见,心里才愈摸不着底,想来不敢轻举妄动。虚实实虚,兵不厌诈,方是诡道根本,这个陛下比我懂吧。”说到此处,她复正坐起身来,双手交叠膝上,静了一会儿,道,“不过陛下可要准备着。这一仗,恐怕迟早要打。这些突厥狼子,入天朝却拒行汉礼,妾今日拿和亲之事探他,他也无回应,多半并非诚心交好。他回程时取道凉州,骠王新薨,凉州如今正不稳,他又在城内,万一里应外合,怕是凶多吉少。我朝休养这些年,国力有增,与其养狼于侧,随时担心着被恶狼咬上一口,不如除此祸患。派遣何人‘护送’胡使,陛下可已决断好了?”

  她这一问,李晗又一惊,不由得也坐起身来,盘膝沉思。

  这些话,今日蔺谦也与他说过,他正为此头疼不决。这一人选干系重大,名为“护送”胡使,实则赴任凉州,非但要确保胡使“安全”返回草原,更要肩负戍卫西北边疆之责,既不能失礼,也不能失守。甚至,这一去怕是就要坐镇与西突厥一决胜负了,“让……靖国公去吧……”李晗颇迟疑道。

  “殷将军打突厥人是不在话下,但陛下以为,若此行派了殷将军去,那胡儿能不先行戒备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墨鸾静道,“何况,先帝为何留这人情于陛下来收,陛下该比妾更在意着些吧。往西凉,还有蔺公家的小郎镇着呢。”她说时眼底忽然泛过一道寒光。

  李晗闻之呆怔半晌,定定地望着她,“你……你可知道,兵者凶器也,弄不好就有去无回。你……当真舍得吗?”

  “国之大事,舍得不舍得又如何?但为国效力,难道不是臣民之本吗?”墨鸾深吸一口气,合目良久,再睁眼,却换了巧笑,“陛下说过,这是私厢话。决断是陛下的,妾说错了,陛下不听就是。”说着,她撒娇地揽住李晗,揉着他的双肩,“我说我不乱讲吧,陛下不依。非要人说了,又不理人了。陛下以后可再别拿这些来问我,再问我也听不懂了。”

  李晗呆了好一阵子,神色数度急变,仿佛十分困扰难断。他沉默许久,忽然站起身来,“速请右仆射往甘露殿来见。”他的声音沉了下来,急唤侍人传召。他又来回踱了几步,追道,“去将……裴……”他话悬在嘴边,迟疑地望向墨鸾。

  墨鸾垂目吟道:“陛下可是想大用裴子恒?”

  李晗默然点头。

  “妾听闻裴君重情义,富贵、贫贱、威武皆毋能屈。陛下若想再招抚,还需得‘情义’二字。”墨鸾轻轻道,“陛下可知如何才叫他不能拒绝?”

  李晗凝息片时,失语不能应答。

  墨鸾无奈一叹,“君子凤,缘何不求凰?”

  “可这未免——”李晗略一惊。

  “所谓名分,还不是陛下一句话?”墨鸾截口驳道,“陛下只要当着蔺公的面问他,他若拒绝,他就不是裴子恒。”

  李晗半晌怔忡,才缓缓道:“请……中书令,往甘露殿……来见……”

  待他话毕,墨鸾即唤宫人们卷起垂帘,取来衣冠,亲手替他更衣。

  系冠缨时,他忽然握住她手,踟蹰了一瞬,低声问:“若是……真这么打算了……那……”

  墨鸾微笑,轻轻应道:“陛下,许久没见着阿宝,妾也十分想念这孩子。他年纪不大,放在吴地历练也有一阵子了,不如……诏命他还京来吧?”

  瞬间,李晗神色大震,却分明是已有所悟。

  不一时,龙舆来去。

  月色如水,灯影摇曳,映在一双剪水瞳中,有盈盈泪。

  章五三 花声泣

  你听不到自己在哭么?

  圣上御赐姻缘,阮氏女静姝配裴远为妻,又令裴远重袭其父潞国公爵位,妻为国夫人,不待胡使离京,已先择定娶嫁吉日。淑妃又与那阮氏娘子义同金兰,将灵华殿来做娘家,婚礼自是风光无限,颇有些贵主出降的排场。裴郎情深,阮娘守义,同甘共苦,守得云开,这一桩美事一时成了最风雅的佳话,人人艳羡。

  灵华殿中,醉花荫里,墨鸾遥遥望着迎亲香车远去,想起静姝临行泣语,“我走以后,恐怕没人照料娘子,望娘子善自珍重。”不禁在心底浅叹。

  走吧,我的好阿姐,离开这奢华府邸,去寻你的良人。我唯以此报你多年待我情义。我已溺死在这血池里了,你我姐妹一场,不想叫你看这惨象。

  善我者,吾亦善之;不善我者——

  她抬眼,向天空望去。日朗天青,阳光金沙般洒落在眼里,刺得人想要流泪。

  宫人上前来报了些什么。

  她忽然转身,牵起长裙,疾步时几乎要奔起来。她一口气去到会客外堂,推开翠屏,眼前那少年郎恰闻声抬起头来,早不是记忆中小小的模样,却仍是那双清澈眼眸。

  他吃惊地瞪大眼,呆呆地张着嘴,小声喃喃地,“姨姨……”

  “阿宝!”她急急地唤他上前来。

  “姨姨?”瞬间,他眼里跃出惊喜来,爬起身向前跨了一大步,忽然又顿住了,连退回去,俯身正拜,“侄儿李飏拜见淑妃主!”

  那一本正经又小心翼翼的模样令她苦笑。到底是长大了,再不是当年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她梳洗的小娃娃,“阿宝!”她又催一声,已见嗔怪。

  那小郎君这才跳起来,飞扑上前,大喊一声“墨姨姨”,将她抱住,钻进她的怀里。

  “郡王殿下!长沙郡王!太失礼了!”接引的尚宫大惊起来,慌忙来拉。

  她却一把揽住他,冷目反斥道:“郡王奉圣恩还京来见,我们俩姨侄说话,你动的什么手?若是皇后在此,你也敢就来随便拉扯殿下吗?看做伯娘的是向着侄儿还是向着你这奴婢!”

  那尚宫是皇后跟前的人,本有些自恃,不料想吃了教训,唯唯诺诺地退至堂外,不敢再上跟前来扰。

  李飏却在她的怀里咯咯地笑,“姨姨变了,变得比从前还美,阿宝险些不敢认。”他抬起头来,笑弯了眼。

  “阿宝也变了。”她叹一声,伸手拎住他的一只耳朵,“放出去几年就变成野小子了!这油嘴滑舌的也拿到阿姨这儿来说?别以为才将护着你,你就好上梁揭瓦。护你是护你世子郡王的体面,不代表尚宫说的就全错了。管教也算是代皇后管教你。去,先向你伯母皇后殿下认错。”

  李飏疼咧了嘴,忙拽住她的手,连连陪着不是讨饶。待她放开手来,颇有模有样地朝着中宫方向拜了一拜,口称错了,再起身,却又揉着耳朵抬眼笑起来。十四岁的少年郎,已初有了轮廓,个子拔得飞快,眉宇间初生的朝气一半英挺一半顽劣,但依旧愈来愈像他的父亲,并不只是外貌。

  “回来见过你父王了吗?”她将他拉至近前坐下,细细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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