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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墨鸾再三请辞不果,万般无奈,只有修了家书与谢夫人。她其实是想请白弈帮她这一回。就好似当初立后,贵妃位为四夫人之首,仅次于中宫,不是单纯家事,若是朝臣反对,李晗便不得不审慎考量。但她却不知该如何同白弈讲——或者说,若要她直接修书与白弈,她落不下笔。于是只得辗转经由谢夫人,请夫人相助。

  然而她却收到一封用密文书写的回信,译来只有一句:

  万语千言,唯与面表,青冥长天,冷阶翠梅。

  还有一只旧香囊。

  熟悉的清凉气息浅浅漫开。她手上一抖,险些不能站稳。

  这香囊,她怎能不识。

  那一年他生辰时,她绣了这香囊与他,薄荷冰片茶香装得满满的,给他提神。他笑着让她亲手系在他颈项,唇角勾勒出好看的弧线。

  他们分别的那一年,回首遥望时垂下的泪,仿佛仍有温热残留。

  一晃光阴荏苒,她依然记得那样的香气,只需一丝,便足够引诱,唤得沉眠记忆惊醒,那些她亲手埋葬封存的记忆,伴随着复苏的疼痛,着魔一般疯狂地向外钻,钻透了血肉,疼痛紧缩。

  怎能不疼痛?

  她觉得羞耻,甚至愤怒。她恼恨自己,却又无计可施。

  不是说过已忘记了,已经全都忘记了么……

  她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地,努力地深深呼吸,以此抑制战抖。

  惶恐的宫女以为她犯了急症,骇得就要喊人。

  她忙将之唤回,低声叮嘱,“莫惊扰了别人,你只去将阮宫正请来就是。”

  当静姝闻讯匆忙赶来时,她已遣走了乳娘,独自一人,几乎要将那信笺与香囊捏碎了,指甲嵌入肉中竟也毫不察觉。静姝努力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才能将东西取出,一阅之下,神色大震,先取了火盆来,将那信烧得干净,直到又要去烧香囊,她才惊起来,一把夺过攥在心口。“……你留给我吧……一个香囊又能怎样?”

  “你也知不能怎样了,”静姝忍不住低声恨道,“那你以为这是什么?能代表什么?”

  “你也看懂了……不是么?”墨鸾反问。

  静姝一窒,接道:“但笔迹不对。这笔迹我不识。”

  “或许……或许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这样便查验不出——这香囊别人认不得,但我认得。”

  “香囊可以是丢了,也可以是被人偷走,还可以是——”

  “不会的,怎可能——”

  “你心里认定了,怎么都能寻着借口!”静姝恼得一把掐住墨鸾胳膊,“娘子!你又中了什么蛊?还不够疼吗?”

  “可是……”墨鸾连看也不看静姝。她只是将那香囊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贴在唇上,“这里头的香料是新鲜才换过的……他一直在用啊……”一瞬,她眼中耀出瑰丽的光来。

  “你……”静姝嗓子一堵,顿时涩酸泛涌,只觉双眼开始有些涨涨的难受。她慌忙揉了揉眼,竭力平下语调,“即便如此,这几年来他可有主动要与你相见?便是节宴合该相逢时,也不曾与你多说几句,更勿论独处。他这是在避嫌!他把你嫁给别人,避着你不见,还做这些干什么?你为他如此,不值得!总之我不能——”

  “你让我去吧。”墨鸾却不许她再说,“我心里有一个洞,填平它,或者穿刺它,怎样都好,给我个痛快了断。我有话要问他,无论结果如何,也可以就此结束了。”她痛苦地蹙眉,眼中又流淌出哀色。

  “你为何一定要去撞这个南墙才肯死心?”静姝急恨,“五年,八年,十年,娘子,已经十年了。我看着你一点点地把自己逼进死角,好容易见你走出来,如今,你难道又要我看你再跌回去?”

  “我不会再跌回去。”墨鸾看着小摇床中安睡的孩子,平静起身,抱起玉枕,将那支琉璃簪取出来,与香囊合握一处。“我只见他一面,一起还他,就是了。”她拉住静姝的双手,近乎恳求,“身在这地方,我如今只敢信你。我只托你替我照看吉儿半日,等我回来……”

  “你既然信我,要问什么我替你去问,要还什么我替你去还。你……你分明就是还想见他。”

  墨鸾眸色一颤,呆怔良久,缓缓地却哂笑起来。“是。我想见他。想当面问他。你骂我没出息吧。”她黯然背过身去,瘦削的肩膀隐约轻颤。

  “你何止没出息!你简直——”静姝喟然长叹。“这世上有千万人死心眼,偏就你最不信邪。”她骂着又骂不下去了,别过脸去,眼泪却在瞬间涌下,“好,我知拦也拦不住了,万事小心去吧。但你只记得,二殿下还等着娘亲,你给我囫囵个儿回来。”

  离了主的灵华殿,静得莫名有些可怕。分明依然井井有条,宫人各司其位,却偏有种戚寂的寒气。

  吉儿中途醒来,挥动双手要人抱。乳娘便抱起他,似有似无地哼着歌子,摇摇晃晃。那孩子便像只顽皮猫崽,四爪并用地玩闹了一会儿,又攀在乳娘肩头睡了。

  静姝呆呆坐着,看着眼前诸般景象,只觉指尖有些冰冷。她下意识搓了搓手,却暖不起来。

  “阮宫正宽些心吧。妃主也不过就是苑里走走,散一散心,一会儿便回来的。”不明就里的乳娘瞧见她神色不宁,如是劝慰。

  静姝勉力微笑。打从墨鸾离去她便时时后悔。这件事愈想愈蹊跷,她不该纵容娘子任性。可她真能留得住娘子么?她总不可能时时刻刻盯住她。愈是拦着,恐怕心里愈不能安宁。

  为何忽然有这样一封信来?究竟为何?

  信证的香袋,白氏的密文,看似毫无破绽,却又好似全是漏洞。

  她百般思量,一时竟不知是否该立刻抱上皇子,亲自去将墨鸾寻回。

  但尚不及她抉择,却有人先声而至。

  “临淄郡王方才与几个宫人在苑中玩闹,从树枝上摔下来,伤了手脚,皇后殿下请阮宫正即刻过宁和殿去。”朱绣半臂石榴罗裙的女史说得平淡。

  她猛吃一惊,刹那呆怔,回神时,心底寒气翻涌。

  巧合?或是蓄意。

  不。不能有这样的母亲。怎能拿自己的亲子设局?可巧合如斯,偶然之中的一抹必然,又在哪里?

  但已由不得她细思了。她是非去不可。皇后之令,她不能违。这女史知她在灵华殿,她若执意耽搁,只会给娘子新添烦忧。

  “宫正且放心去。我只抱着皇子在此等妃主回来。”乳娘细声从旁道。

  她迟疑片刻,缓声问:“这等大事,想必皇后已派人启奏陛下了?”

  “皇后已亲自命人报宅家去了。”女史道。

  “但我职责所在,也需要再遣人禀奏内府总管,报于宅家知晓,并没有不敬之意。”静姝点头,便即寻了一名殿中宫女去,又道,“淑妃主命我看护二殿下,我不敢怠慢,只好由乳娘抱了二殿下尊驾一同往中宫去,还请大姊先行禀报。”脑海中反复的,是墨鸾一句嘱托:身在这地方,我如今只敢信你……这位谢皇后是何其聪敏的人物,想来,绝不能让二殿下在她中宫出什么差错。尤其,陛下已得了消息,很快便会过去。

  只是,娘子,你莫再贪恋,及早抽身吧。这一件事,从一开始便不在掌控,而今已愈发望不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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