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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那女子闻声,柳眉挑立,拍腿跳起,冷嗤,“哟,原来当真是本姑娘认得的裴大哥呀,我还当是哪里来的狗官,冒了这大好的名姓呢!”不屑嘲讽溢于言表。

  原来这女子,竟是江淮青盐帮帮主张百沙那泼辣难缠的闺女儿,闺名唤作圈儿,江湖道上多称呼一声张大娘子。自当年丰年庄一别,转眼也有三四载未见了。

  说到这位张大娘子,倒也算得出类拔萃的人物。且不说身手容貌,只说那般的脾性,寻常女子哪及万一?便是男子也鲜有能克制她的。据传此女及笄之年,张百沙本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张依依,取其排行谐音,又寓意依依婷婷之冀望。然而她却不答应,嫌弃这名字娇俗。张百沙一怒,当着观礼众宾客之面,便叫她自己起个更好的来。她却也不扭捏,捉刀就案划了个圆圈,从此便叫做张圈了。若非如此生性彪悍,又何来当年张百沙设计,欲招白弈为东床,来降制此女这一出?

  但张圈自然不是那等在家听等父母之命的女子,当年察觉父亲意图,裴远未到,白弈尚未离开丰年庄时,她便已先打起包裹逃出家去,一走便是年余,逼得老父万般无奈,请来诸位豪杰为证,立下契书再不干涉她,不给她寻夫家,这才肯还家去。只是这样一闹,当真也再无人敢娶这凶蛮丫头了。张圈倒是受用得自在,可怜老父操心白头。这些奇趣传闻,裴远都是听说了的,只是却不知她为何突然来到这益州通江县,又领人打伤当朝官员,夺走赈灾粮食。

  裴远见张圈神色不善,只得无奈笑问:“大娘子这是怎么了?为何要抢赈粮?”

  不料,张圈弯刀一转,刀尖戳着裴远,竟扬眉怒喝:“裴远,既然真是你,那本姑娘也不必同你讲什么客气了!不如先问问你们这些做官的,放的是什么粮,赈的是什么灾!”

  她怒意不掩,问得掷地有声。裴远与殷孝俱惊,相顾时皆是神色大紧。

  张圈见二人不应话,又冷道:“裴使君该不会想推说不知吧。”

  裴远莫名尴尬,应道:“裴远确实不知。”

  张圈冷笑,“那本姑娘请使君喝一碗用这赈粮米熬出的粥,不知使君敢不敢喝?”说着,她一击掌。

  立时,一名小童捧着一个盛粥的烧钵从村中民房走出,一直递上前来,搁在张圈面前的案上。那民房相距甚远,张圈击掌声也并不响亮,这小童却能立刻应声而出,实在不能不称奇。

  “裴使君请吧。”张圈做个手势,便要裴远喝那碗粥。

  粥很寡,色泽并不清透,只瞥一眼,也能瞧出。裴远心一沉,便要上前细察,不料却被殷孝一把拦住。

  “忠行兄……”裴远不明其意,又不便当着张圈之面先与殷孝分歧,只得欲言又止。但殷孝看他一眼,颇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怎么?不敢?”张圈见状,颇挑衅地抱起双臂。

  殷孝闻声抬眼,正瞥见张圈那自得模样,不免暗自好笑。这大妹子横竖一个土匪婆娘,裴子恒那一套君子之道怕是不管事儿的。

  只听殷孝沉喝道:“把你劫走的粮扛一石出来。”

  正得意时,冷不防遭此一喝,张圈没好气地白殷孝一眼。本想发作,忽见殷孝冷着眉眼,虽不应声,掌中一口大刀却已提了起来。好一口宝刀,九环金背,分明古拙朴实,却自有锋利,尚未出鞘已寒气逼人,正映着主人一双虎目,威慑之意不言而喻。张圈看在眼中,不由得眉梢陡跳,惊得后退一步。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收起轻慢讥讽,反笑道:“这位壮士是哪一路来的好汉?凭什么叫本姑娘听你吩咐?”笑着,她手中一把圆月刀已作流星赶月之势,划一道银色弧线,向殷孝颈项袭去。

  这姑娘,一上手便是杀招,当真好狠!

  裴远见了,不由得面色惊白,饶是殷孝本人也忍不住皱眉。眼看那弯刀电掣而来,殷孝眸光一灼,扬手,竟一把将驰来银光抓在掌中,但见光华一滞,霎时,鲜血滚落。

  见殷孝非但不闪避格挡,反而迎刃而上,张圈大奇之下,不禁一怔,忽然却身子一晃,猛地,整个人已被拽近前去。尚由不得她细思,颈项已是一寒,原本胁迫于人的弯刀,如今却比在自己咽喉。

  “我说话,没有说两遍的习惯。”殷孝冷哼。

  张圈本想强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个弯儿笑道:“大哥,你要我出粮,好歹也要先放开我才是。”她话如此说,手上已在殷孝刀尖游移瞬息暴起一掌,掌风所向正是殷孝心腹命脉,如若劈中,立时便要人性命,狠辣可见一斑。

  但殷孝只是冷嗤,眼疾手快,不待此一掌使老,已先擒了她胳臂,反拧一捋,只听一声骨节脆响,便将她关节卸开了,毫不手软。

  关节脱臼,张圈痛得哀叫,一条胳膊半点劲力也无,又急又恼,险些掉下泪来。

  她这边呼喊,那边村中人影再按捺不住,呼啦啦全围了上来,好似从土里钻出一般。虽说都穿着普通村民服饰,但神情举止间的默契却分明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裴远从旁观之,正又惊诧又好笑,猛然瞧见这群人,也不由得眸光一敛。他自然认得,这群人里,还有张百沙的长徒祝彦武。原来,果真是游侠插手。只是盐道上,又怎么忽然来管赈粮?裴远正思虑不定,猛然却听那边有人道:“这位英雄,我阿师妹不知深浅,多有冲撞,在下替她赔个不是。但阁下堂堂男儿汉,又何必为难一个女子?”说话的,正是祝彦武。

  殷孝闻声冷道:“殷某从不为难女子,实在是没见过这等出手歹毒的婆娘,一时眼拙。”那神情分明嗤笑,这会儿倒知道说是女子了?显是半点放人之意也没有。

  他此言甫一出,张圈已气得面颊涨红,青盐帮众人顿时成僵。

  裴远见状,忙上前缓和,“祝兄,我二人今日前来并不以官身,也不为别的,实在是不明白,以诸位侠义,为何却要虏劫灾粮?故而诚意相询,以求解惑。”

  那祝彦武盯看裴远片刻,叹道:“裴使君与我们也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我们的为人使君难道不知?我们又怎会与灾民们抢粮。但这赈灾的粮食究竟都是些什么货色,使君便从未察知么?”

  “粮刚到益州便被你们劫走,哪里来得及查验?”殷孝冷哼。

  裴远忙道:“既然如此,还请祝兄带裴远前去一看,若真是裴远失职,必定给大家一个交代。”他如是说着,便要进村。

  “子恒!”殷孝厉声将他喝住。

  裴远微怔,步子一顿。

  那祝彦武见此情形,又见自家师妹还为人挟制,只得道:“不敢劳使君尊驾,在下命人扛一石粮来请使君查验便是。”话音方落,已见个细瘦汉子从人后走出,竟单手拎一石粮来,步履轻盈,毫不吃力。

  祝彦武一刀将粮袋戳出个窟窿。那张圈还被殷孝拧着,嘴上却半分不软,愤愤呼道:“裴使君可要瞧仔细了,这便是神都来的好赈粮!”

  手起刀落,那米粮便涌了出来,带起灰雾。

  瞬间,裴远面色已是青白。

  赈粮不纯。非但不纯,怕是几乎没什么能入口的,刨除沙石,一多半竟是已然霉变的陈年旧米。

  神都来的赈粮怎会是这种东西?这样的粮食,怎能给这些等粮救命的百姓们吃下肚去?若这些不是赈粮,那真正的赈粮却又在何处?

  裴远轻捏着掌心的“粮食”,拧眉不舒,眸光却是大寒。

  “喂!这位大哥,现在你也瞧见了,还不放开我?”张圈气急败坏地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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