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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她猛然想起白弈,仓皇地一把推开他,摔倒在地,混乱中茫然抬头,却看见太后静静坐在凤床上,冷冽面容毫无表情,仿佛眼前惊涛骇浪的不是生死离合,而是一场因早已观赏过无数次而不再新奇的闹剧。

  心中陡然震颤,一口腥浓从嗓间涌出,她兀自强忍,却还是从唇角淌落下来,苦涩无边。

  二四 是非错

  人是不是都这样呢,愈是待他好的,愈看不见。

  李乾被打捞上来时,依旧紧紧抱着祥誉。那柄长剑将他们的心贯穿在一起,鲜血竟浸入剑锋,擦拭不去。

  他抱得那么紧,即便抽起长剑,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御医上奏,陈请用药水浸泡汉王尸身,使之软化,将二人分开。

  十数载沉湎问道,性情寡淡的皇帝悲哀已极,闻此奇奏终于暴怒,当场将奏疏撕得粉碎,砸在那御医脸上,即刻下旨,追册陆氏女一品王妃。九皇子谥英。赐英王及王妃合棺而葬,陪永陵。

  区区草芥优伶之身,册封一品王妃,享合棺陪之身后大荣,自天朝开元以来,独此一例。

  太后闻讯不允,与皇帝当面争执起来。

  长生殿内,屏退众随侍,太后清冷的声音愈发犹如冰寒。她问:“陛下认这陆氏女为儿妇,竟还允其陪永陵,莫非是要替陆氏反贼翻案么?敢问宅家,要将这一大家子的颜面搁在什么地方?”字句里,尽是嘲弄嗤笑。

  皇帝沉寂良久,一双手却不自禁地战抖,他阖目长叹,抬起手捂住眉眼,“朕本有九个儿子,能长成人的只这四个,如今,却也只剩下三个了。母后莫非不记得,九郎也是您的孙儿。承欢膝下,又才是多久之前的事。他……他如今已不在了,母后为何……为何就不能多想想他的好。”

  “好。”太后冷笑,“陛下若是能将与我斗气的智勇用在朝政上,就好了,否则,你余下那三个儿郎怕是也要被些左狼右虎生吞活剥的。”她睨眼望向皇帝去,眼中折射出尖锐的精悍,那并不似一个母亲打量儿子的神色,而似针工里的巧绣娘厌弃一件制坏的绣品。她愈发阴冷起来,扬起唇角,缓缓笑道,“还好。”

  皇帝尚兀自埋着眼,闻声抬起头来,却听太后冷道:“还好那三个儿郎少说有两个不似你,阿爷不中用,小郎们急着当家来。”

  如斯尖刻。

  皇帝苦笑,“阿娘,”他的嗓音里浸着疲惫,身影哀颓而又沮丧,他像个普通儿郎一般唤着阿娘,“阿娘当真从不曾悔过么?今时今日,儿终于懂得阿娘当日之恨,可阿娘又能否体察儿子此时之哀?”

  “我有什么好悔。”太后嗤笑。

  “阿娘不悔。”皇帝长叹,“既然如此,阿娘何苦瞧见一个七分像她的小娘子便携在身旁,又何苦待挚奴如此——”

  “你住口!”太后眸光烈寒,肃杀脸色与那神圣图腾一般的妆纹叠于一处,愈发孤绝高傲。她便像一只昂首立于荣耀之后的雌狮。许久,她摇头而叹,“罢了,这一件事也可依你。但——”她话锋陡然转利,显出不可悖逆的坚决来,“陛下要依我两件事:其一,赐吴王宏携世子长居武德殿;其二,小三儿府上也空了这些年了,白氏那丫头倒是很合的。”

  “阿娘,白卿那小女儿比阿宝也才大十岁。”皇帝颇无奈拧眉。

  太后置若罔闻,接道:“后一件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但还是莫拖延太久的好。”

  “阿娘。”皇帝又唤。

  太后轻笑,她看着皇帝,眸光中流淌出哀悯来,“你知道如何才能保你那三个儿郎都好生活着吧?”她忽而问道。

  皇帝不由得怔住。

  “你说得不错,他们都是我的好孙儿。”太后微微阖目,竟似沉寐在午后暖阳中。她静了许久,叹道,“放下你那一套不切实际的东西吧,不可听任,不可无为。”言罢,她重唤上随侍宫人,摆下步辇,前簇后拥着去了,再不由人多言。

  长生殿上,独留皇帝一人呆愣。忽然,他伸出手去,缓缓地,缓缓地,拨弄那镶金的青龙熏香炉上丝丝袅袅的残烟,便好似想握住那分明是握不住的一缕。

  及次日早朝,皇帝降诏,赐吴王李宏携长孙李飏长居武德殿。圣意不明,揣测纷纷,竟有人疑心陛下有废立之心。东宫一脉,人人自危。但民间却有戏言流走,讥讽那懦弱天子夭折了一个儿郎,便忙不迭将儿子孙子圈来身旁,就近看护着;这三子吴王宏亦是个好修仙道炼丹丸的主,自五载前吴王妃故去,整日沉迷道学,披头散发便像个疯子,比之其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反而深得圣心;太子仁弱无为,吴王失心修道,倒是那魏王李裕颇有几分皇子胆色,偏偏被抛在外头,活脱脱就是个后娘养的。一时间,神都歌谣传遍里坊,戏谑天家:弱子、弃儿、黄冠郎。

  自太液池畔惨烈,德妃谢氏便痴了,终日抱着李乾儿时耍玩的布偶,时而哭啼,时而嘶声尖笑。她像一头绝望的母兽,散乱髻发,双目赤红,似哭似笑的癫狂哀鸣远近飘散,整个兰心殿仿佛已作了地狱火池,再无人敢靠近。

  却有流言广散开去。言说,英王与英王妃是死于太后谋策,只因这一桩姻缘有辱天家门庭颜面,故而不能容。更有甚者,流言飞语所向,指墨鸾于太后近前邀宠出卖英王夫妇,将那夜墨鸾先与祥誉私见又与太后密谈之事串联得像模似样,种种不堪,口耳相传。

  于此,墨鸾唯有沉默。她能察觉宫人们看她时探究的眸光,又是惧怕又是鄙薄。但她不能解释。这世间有太多事,愈解释,愈成掩饰。

  白弈托艮戊给她带来简讯,道出些始末。

  事前,韦贵妃之子,李乾之四兄,魏王李裕曾在踏青时与英王夫妇“不期而遇”,那期间有些什么相谈自是不得而知,但,尔后,英王妃便与魏王府上婢伎几有来往,更疑惑者,祸起后,贵妃所居的昭阳殿与魏王府上竟都悄无声息地处置了人,俱是拔去了舌头,死状惨烈,且这几人又都或多或少与乐府司和九重门禁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利用祥誉报仇心切设计,意图牵出谋逆案清剿异己,倒是个不错的算盘。

  只是他们错估了那女子。她在最后一瞬由恨倒戈向了爱,虽然,终还是没能救得她郎君性命。

  其实,英王本可以不死。只可叹他太痴。

  墨鸾闻之欷嘘。这信息多少令她有了些许宽慰,那幕后杀人的血手不是太后的,不是她的阿婆的。可不知缘何,只要想起那夜火光大盛中,太后异常冷静的神情,她便浑身哆嗦。那不仅仅是冷静,是至极决绝的冷酷。

  她以甥女之名,奉懿旨前去兰心殿探视德妃,才到门前,便一个踉跄,被德妃身旁的大宫女穗儿推下阶去。“我们兰心殿上下便是死绝了,也不要你这给鸡拜年的狐狸来怜悯。这猫哭耗子的模样还装来骗谁!”穗儿一双眼哭肿了,眼神却似刀子一样。

  墨鸾只好默立,正自心苦,却听个女声道:“这没眼色的小贱婢,做的这等混账事,说这胡话,仔细着要割舌砍手。”那声音不高不低,绵柔婉转,却暗含一股子韧劲,不怒自威。墨鸾循声望去,见一华贵女子给人搀扶着,缓步走上前来。那女子身着蓝锦宫装,高腰宽裙依然遮不住隆起的肚子,显是有孕在身。她袖边袍摆皆绣着金线菊,髻上插的花儿也是蓝色的,不及牡丹浓盛,却是别有罕见的风韵。她的容貌是极美的,又透着精明聪慧。

  一见这女子来,穗儿立时变了脸色,甚是羞惭地迎上前去,恭敬地道:“良娣怎么来了?”说着,便伸手要扶。

  那女子一推手,狠狠将穗儿掼在地上,冷面斥道:“还不快向贵主赔罪!”

  穗儿被摔在地上,又不服,又委屈,但再不敢违抗,低伏着向墨鸾赔罪。

  墨鸾虽认不得那女子,但听穗儿呼之为“良娣”,立时已猜到,那恐怕正是德妃的亲内侄女,东宫太子良娣谢妍。论起来,还是她的“表姊”。她慌忙将穗儿扶起来,又向谢妍深深福了一福。

  “这贱丫头没规矩,着实该打,表妹别怪,阿姊也给你赔不是了。”谢妍微笑,亲手拉起墨鸾入内殿去。

  才到门前,便有癫狂痴叫传来,“畜生害我孩儿!阿鼻大地狱在等着你们!尔等必遭千刀万剐,八千里业火焚身!”只见一个披头跣足的妇人,手里紧紧攥着把剪刀,正拼尽全力在榻头屏风上猛戳。金绘翠描的屏风,早已千疮百孔。

  谢妍见状,惊得面如土色,急呼道:“你们还愣着!快将妃主那剪子请下来!”

  一众宫人慌忙涌上去,抱足的抱足,摁手的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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