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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六


  那是一切的开始,脱欢却没有想到过,时隔多日,姚广孝竟旧诗重提?

  难道世事始终不过是一个环儿,你自以为前行,自以为走向了终点,却不过回到了起点?

  姚广孝什么意思?脱欢以前不屑知道,现在无法知道。

  就听姚广孝继续喃喃道:“登高望废垒,鬼结愁云屯……”

  这时峰下杀气弥漫,残雪夹杂着血意、兵甲凝结着烽冷,熠熠生辉,如同地面凝着愁云惨雾。姚广孝的脸上突然泛起几分光辉。

  薄薄弱弱,但坚定如日升前的晨晓方破。

  “当时十万师,覆没能几存?年来未休兵,强弱事并吞!功名竟谁成?杀人遍乾坤。愧无拯乱术,伫立空伤魂。”姚广孝不理众人诧异的目光,伫立在那里,如同幽灵。但他脸上光辉更浓,转望脱欢,微微一笑道:“我……早该死了,我也以为自己早就死了,现在才死,已然迟了。你现在可以杀了我。”

  他就那么站着,道袍早就肮脏不堪,可他枯槁的脸上,却有着几分期待的光辉——期待着去死的光辉。

  脱欢见到姚广孝脸上的期待,内心一阵悸动,他蓦地发现,死对姚广孝来说,不是折磨,而更像是解脱。

  他本想问太多的事情,可蓦地发现不必问,因为姚广孝根本不会说——没有必要去说。

  明白的始终会明白,不明白的,何必去解释?

  三戒大师眼露怨毒之意,一旁嘶声道:“姚广孝,你这个大骗子,你告诉我,金龙诀究竟能不能启动?”他此时的声音中已带着十分的哭腔,失落之意溢于言表。

  现在就算三戒大师都看了出来,金龙诀的启动更像是个笑话。

  脱欢的脑海中亦闪过这个念头,瞥见朱高煦眼中的痛苦之意,突然明白了,他蓦地大笑起来,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自嘲之意。“汉王,本太师明白了,不知你明白没有?”

  朱高煦不语,只是眼中的痛苦更加深邃。

  “你早就明白了,你早就明白了!”脱欢指着朱高煦,笑得都在打跌,他像揶揄、又像自嘲,“可世上总有一种人,明明心中清楚,却还是自欺欺人,拿着空虚的借口,欺骗着自己,还给自己坚持的希望。老夫如此,你朱高煦也是如此!朱高煦,到现在,老夫都醒悟了,你还没有吗?大明天子——你的那个父皇,原来对你这个亲生儿子也骗的,世上还有这么好笑的事情吗?”

  他似乎都要笑出了眼泪,可眼中带分痛恨和惶惑,“是了,朱棣一定要连你也骗的,不然他何以骗过老夫和世人?老夫不如朱棣,老夫是不如他,他连儿子都骗,老夫怎么能做到?”

  他找姚广孝、朱高煦前来,本是想要询问些困惑,但不知为何,只见到姚、朱两人的表情,心中那一刻便顿悟开来。

  他蓦地发现,原来姚广孝、朱高煦对很多事情都是明白的,而他一直被金龙诀的光彩所蒙蔽,到现在才明白了一切事情。但明白的同时,心中惶恐的感觉却是更加剧烈,他立即想到的一件事是,他中了朱棣的圈套,跳入了陷阱,但该如何逃脱这个陷阱?他还有没有机会再跳出来?

  朱高煦眼中带着几分死灰之意,孤傲的神色似乎也带着几分死寂,他听到脱欢的嘲讽,即不愤怒,也没有忧伤,他只是用那种死灰的眼神看着姚广孝道:“上师,你我本不是一路人,我很少见你。”

  姚广孝缓缓转过头来,好像第一次见到朱高煦一样,许久才道:“这世上本没有一路的人。”

  朱高煦微愕,似在琢磨着姚广孝的意思,轻轻叹口气道:“是的,本没有一条路上的人,跟随你的,迟早会离你而去。”沉默片刻,才用平静如水的声音道:“可我还想问你两件事,我希望你能回答我?”

  见姚广孝沉默,朱高煦喃喃道:“或许这两件事不过是一件事……金龙诀真的能改命吗?”他那一刻,目光投向了南方,带了几分深切绝望之意。

  他或许早就知道答案,可他还是想问,问一个绝望的答案。

  姚广孝嘴角微翘,似乎在笑。“能。你们到如今不都被金龙诀改了命运吗?这也是一种命。既然如此,何必去改?”他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迷离,变幻不定,还夹杂着诡异之意。

  他虽实实在在地立在峰顶,但看似非在人间。

  众人见了,心中都不由得涌起一股寒气。

  就在这时,孔承仁突然喊了声:“太师,你看!”那喊声中带着无尽的畏惧。

  众人心头又震,顺着孔承仁的目光望过去,均是身躯颤抖。

  日光初升,还带分挣扎的朦胧,投在远峰上,带出个巨大的身影。

  可众人留意的不是那天地落寞不变的身影,而是那身影尽头、更加磅礴壮阔的气息。

  有杀气弥漫,有雪飞如龙。

  龙腾天际,呼啸盘旋,乘着初升的日光咆哮着从南方飞来。日照其上,云霞蒸腾,光折其下,鳞甲寒冰。

  南方平原近处,突然飞来了一条龙——山岭般的巨龙。

  不是巨龙——是烟烽、大军兴起的烟烽!

  那烟烽或许没有瓦剌骑兵潮水般的汹涌澎湃,但有着天地间山岳的沉凝,那是烟烽、那是山岳、那是难以摧毁的众志成城。

  那更像是天地间流淌的一股磅礴无俦的烽火连绵,千古关月,那也像人心中永难消磨的千秋寂寞,万岁豪情。

  脱欢眼中露出万分惊恐,朱高煦更加绝望,孔承仁颤抖得不能言,姚广孝却闭上了眼。

  那天地磅礴的气势下,众人心境迥异,但谁都明白一点,那是令人惊恐的答案。很多事情,最终还是要有个答案。

  只有三戒和尚还能用颤抖畏惧的声音喊了一声,喊出那个早有结论的答案:“朱棣来了,朱棣来了!”

  朱棣不在观海,朱棣亲自领兵,再次对北御驾亲征!

  也先没有得到答案,他问出了几个问题,没有一个得到了答案。

  秋长风保持沉默,他一直也是沉默的人——沉默得可怕。

  直到现在,如瑶明月才明白,这沉默中蕴藏着怎么的惊心动魄。

  也先似乎习惯了秋长风的沉默,目光清冷着道:“朱棣肯定要来了,说不定现在就来了。你们一直在拖,拖到他来的那一刻。你现在还不说,因为你还怕我?”

  “怕你?”皮笑一旁开口道,“你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沈密藏突然瞪了皮笑一眼,皮笑心中微凛,知道沈密藏是警告他莫要说话。他们之间,早不用多说什么言语,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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