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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解手,”掌柜气呼呼地转过头,“难道还要邀请官倌送行么?”

  “这倒不必,”楚方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反正同路。”说完,平静地走向他,似乎完全没看到掌柜好象刚被左勾拳的表情。

  客栈的茅房建在院子里,矮矮小小的并列两间。

  掌柜推开门,迈了一只脚进去,又回头看着仍呆在原地的楚方,“客倌难道要享用我用过的?”

  楚方眼角轻抖了下,微笑道:“我只是说与掌柜同路,并未说与掌柜做同样的事。”

  掌柜左脸颊的痣严重地颤抖了两下,然后整个人消失在门后。

  大约半柱香后,茅房的门缓缓打开,掌柜捂着鼻子恨恨地走出来,用脚踢了踢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青年文士,骄傲道:“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琴棋书画诗,吃喝嫖赌毒,哼,除了生小孩我什么输过人!”

  慕流星从三楼伸下脑袋,“前辈。”

  “嗯?”掌柜瞟高一眼。

  慕流星的表情有些迟疑,“那个……虽然前辈身份……尊贵……”尊贵这两个字说得极为含糊,掌柜也是听了好半天才觉得应该是,“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两情相悦的好。”

  掌柜皱着眉头,“要是两情相悦我还用得着迷药吗?”

  慕流星张了张嘴,于心不忍地看着被迷得人事不知的楚方。

  “妖精,”斐旭房间的窗户突然打开,银色长发垂下一柳,“他还有用,所以……请温柔一点。”

  掌柜嘴角抽搐了下,一只手拎起他的后领,像麻袋一样甩在身上,扛着往楼上走。

  “咦?”慕流星指着他后知后觉地叫道:“这不是你让我打听的楚方么?”

  斐旭叹了口气,“若非看过你领兵打仗还有点样子,我真的以为自己认错了弟弟。”

  慕流星可爱的包子脸立马黑下来,“哥……”长长的尾音带有明显的威胁。

  “两位若不介意,请过来上个晚朝。”明泉窗户开了半扇,没有伸出头,但那重重的晚朝两个字明显显示出其主人强烈的不悦。

  慕流星苦着脸进来。当初是他自己拍胸脯叫没问题,可这几天下面给的消息却没一条能让他展个眉,每次见明泉那一脸不动声色的严肃心都跟打秋风似的颤。还好斐旭终于睡醒了,果然是打虎不离亲兄弟。

  傍晚的光只照了些许进来,落到地上。白滚滚的灰尘在光线里纠缠不休。

  “没什么说的?”明泉只是撑着手肘坐在窗边,他已觉得无形压力自头顶压了下来。

  “这……奉堤、泊夏一带臣都派人反复查了,至尽还未有消息。”慕流星垂头看木板地拼合间的纹路。

  明泉目光稍敛几分,低喃道:“是么?”其实以慕流星的个性若有消息,怕早藏不住来报了。她不过是每日忍不住要问上一问,就算明知渺茫。

  转头看自进来便不发一言之人,“帝师这两日睡得可好?”她本没有任何职指责的意思,只是单纯起个话头,可出了嘴巴那声调却有那么点不是滋味。

  “不好。”

  “哦?”

  斐旭食指轻叩桌面,“有件事搁在心里,睡不久,至多两日便得醒。”

  明泉心念一动,“什么事?”

  “赶在祭祖之前到达胜州之事。”

  他所谓的事与她想得显然是两路,明泉是顿了顿才回过味来。这两日满脑子奉堤和孙化吉等人的安危,险险忘记此事,“还剩几日?”

  “十二日,”他抬头看看了天色,“又七个时辰。”

  “来得及否?”明泉问完,又有些懊恼,斐旭既然还能镇定地坐在这里,应该已有了腹案。

  “有两条路可走。”斐旭这次倒没卖关子,很快往下说道,“按原路返回,穿帝州。”

  “从帝州来尚费了不少时日,何况至胜州?”

  “赶路与逛街是不同的。”斐旭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自然,可明泉就是品出了揶揄的味道,表情略不自然,“那另一条路呢?”

  “水路,过戚州。”

  平安王被剥夺世袭王称号,改郡王,换封地奂州七城为戚州三城……

  戚州三城……

  夜色肃冷,霜寒凛人。

  明泉裹衣站在院落中。月光熹微,清弥眼前茅房的轮廓,两棵老槐各自伸展枝头将它护在臂下,黑忽忽的屋子似沾仙气,若不是清楚知道这里面的臭味,倒有几分像仙人幽闭之处。蓦然想起斐旭奉旨洗茅厕之事,僵硬的嘴角微弯了个弧度。

  信手从地山拣了根稻草,枯黄的样子,比不得记忆中鲜嫩的柳枝。那时大皇兄身边有个玲珑人儿,出身农家,很能编织东西,大皇兄便常使唤他变各种花样来讨她欢心。日子一久,花样变老,那人儿只好编了条鞭子模样的给她,说是让她每日打着出气,偿些皮肉债来抵。做鞭子的挑的是最鲜最嫩的柳条枝叶,抽在身上至多痒痒难受,大皇兄便笑着要把他送给她处治,她终究没要过来。宫里已有了个见风驶舵善于拍马的崔成,再多个他,还不知道要掀多少事儿。

  想到崔成,她又是幽幽一叹。

  记忆的封条揭了去,很久前的事像书页般张张翻过。一直以为淡了,原来只是藏在深处,平日不能触及,一旦碰了,如洪水泛滥宣泄……

  戚州戚州……提议将他改封戚州的是连镌久,照他的话说,那里生活苦寒,与北夷相临,就算有个万一,也好向天下交代。

  当亲人变敌人,他的生死顾虑就只有天下悠悠众口。

  肩膀一重,她侧首,一件半新不旧的短袄,带着未散的体温。

  “皇上当为国珍重。”斐旭说得语重心长。

  明泉化错愕为轻笑,“真不像帝师会说的话。”

  “我是替孙大人说的。”

  她脸色微黯,转过头去,看着明月不语。

  一时无声,她却知道斐旭依然站在背后。

  如银河般绚烂的发丝,如晨星般耀眼的明眸,即使不回头,也在脑海中描绘得一清二楚。清缓的呼吸,若有似无得拂在颈后,似真还幻……

  月移中天,二楼的窗户突得被推开,慕流星露出圆鼓鼓的脑袋,看到他们先是一愣,“你们在干嘛?”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补充道,“有孙大人的消息了!”

  有孙化吉的消息?明泉脑子还没回过神,脚却已虎虎生风地冲到客栈二楼的大堂里。

  掌柜正翘着两条腿在桌上闭目养神,嘴巴里还哼着不阴不阳的调子。

  慕流星拿着茶盏正仰着脖子往口里灌。

  “孙化吉怎么样?”她吸了口气问。

  慕流星放下茶壶,刚想卖关子,转念想起眼前这个人的身份,立刻恭恭敬敬道:“孙大人没事,黄大人受了点伤,此刻正在蓝郡王的画舫上养伤。”

  蓝郡王?明泉先是松出口气,随即疑窦丛生。

  人在蓝晓雅处是巧合还是预谋?

  莫怪她多疑,手握重兵的蓝郡王在这多事之秋横上一杠,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为了普渡众生。

  “沈郎伴呢?”她听到斐旭如此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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