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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皇上以仁德智治理天下,又何愁天灾人祸?”

  她沉默半晌,轻不可闻地叹息道:“天灾尚能笑骂天,人祸却太难为人。”

  又行一程,便见路旁几排茅舍错落,炊烟冉冉。

  孙化吉看了看越来越沉的天色,请示道:“不如今日就在此打尖?”

  明泉正躺得全身乏力,便点了点头。

  孙化吉却不着急前进,只嘱咐着马车慢行。过了会,便有个侍卫匆匆向黄正武低言几句。

  “前方已打点妥当了。”他朝孙化吉比了个安心的手势。

  孙化吉这才催了马儿快跑。

  等明泉下车时,前面站着一老一幼两个人,老的约六七十高龄,稀疏白发,枯瘦身材,支了条粗枝,畏畏颤颤地看着他们。

  “打扰了。”孙化吉朝那老人抱拳笑了笑,递了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过去。

  老人蜡黄的眼白总算了丝生气,“外乡人从哪里来啊?”

  “京城。”明泉和气地笑。

  老人看她的目光立刻带了几分警戒,“这里没什么好东西,破屋破瓦,恐怕腾不出这许多床来。”

  “哦?”明泉好脾气地笑笑,走到六七岁的稚童前,弯腰柔声道,“你爹娘呢?”

  稚童茫然地看着她,省了省鼻涕道:“去外面了。”

  “什么时候回来?”

  老人脸色微变,正要喝止,被黄正武凌空制了哑穴。

  “不回来了。”稚童眨着眼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是么?”她目光微黯,转头看老人时却一脸明媚,“烦请带路。”

  黄正武解了他的穴道。

  “你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老人看他的目光更加敌意。

  “借宿?打尖?落脚?您随挑一个,到了明日我们自然拍拍屁股走,您就是留也留不住。”孙化吉油滑道。

  老人经过岁月沉淀的眸子在明泉等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无奈地收起孙化吉依旧递在手上的小块银子,转身朝村落的方向伛偻而去。

  稚童天真地咬着手指,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一老一少的背影在夕阳下拖得老长。

  几个烙饼被放在火上轻烤。

  明泉喝了几口月下酌,胃一下被热浪覆盖,屋里暖和的气息让她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半支起脑袋,瞥见斐旭和孙化吉正天南地北扯个不停,不时传出几声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声,让其他人规避三尺。

  慕流星和跋羽煌相对无言,一个托着娃娃脸,盯着手上木镯发呆,一个靠着墙闭目养神,好似与世隔绝,不过每当斐旭和孙化吉声音轻了些,两人的耳朵就会敏感轻颤。

  沈雁鸣缩在角落里,旁边挤着黄正武,俊秀的面孔挡不住连日的疲惫,眼底微染青灰。

  这些人若在外头,必然是各自有各自的盘算,相见未必相交,如今却一起挤在这样一间漏室里,明泉不禁觉得有些奇妙。

  门帘被轻轻撩起,珐夏托着水盆,锐利的眼神先是环顾一周,然后在跋羽煌身上凝了凝,才走到明泉面前,“小姐,洗。”

  她说得虽是汉语,却带着浓浓的北夷口音。

  明泉伸手绞了把汗巾,在额头、脸颊轻轻擦拭。

  “护院大人。”侍卫低沉的声音在门帘外响起。

  明泉不着痕迹地皱眉。哪家护院会被称为大人的?

  黄正武也被这称呼惊了下,匆匆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屋外。

  明泉将巾帕放回水盆,又支着下颚发起怔来。

  门帘又被掀起,黄正武半跪递出三个匣子。

  孙化吉和慕流星的目光同时淡扫了下,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

  八百里加急的密奏匣子?明泉伸手接过,觉得匣子有些沉。

  打开第一个匣子,展开纸卷,映入眼帘的,却是连镌久苍劲又不失秀雅的笔迹。他将今日朝中发生的事淡述了遍,无什特殊,只是最尾写的句话,颇耐人寻味:萧墙霜凌,鱼池火殃。

  若萧墙指的是后宫,那么能被殃及为池鱼的也只有朝廷了。

  她将信又从头至尾读了遍,默记于胸后,将它缓缓丢进烤火里。

  纸在火焰中软软倒下,化作灰黑。

  她将匣子收在怀里,又打开第二个。

  纸卷铺开,梅香盈鼻。嘴角悄悄上弯,明泉的目光柔下几分。

  安莲惯写柳体,三分清瘦,七分飘逸,彭挺之事在他笔下潦草数笔,即一目了然。信最尾的宫字收尾处,墨迹粗浓,想是笔落之后,又停留许久。

  她脑海中慢慢幻出那时的情景。

  乌发垂肩,素袖逶桌,清冷绝俗的眼默然凝视于最后一笔,嘴唇微紧,踌躇半晌,提笔落款。

  笑容止不住又扬了些,她将信折起,贴身收好,抬头,发现跋羽煌不知何时睁了眼,正定定看着她,眸中精光隐现不定。

  不欲被他坏了好心情,她低头,打开第三个匣子。拥有密折匣子的人不多,这第三封,多半是出自段敖之手。

  打开信,所料不差,一眼看到信尾,果是他的作风。

  童堤之事已有眉目,牵扯甚大,不宜亲往。

  她出巡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段敖正是其中之一,走时斐旭保荐的人,应不会出岔子。何况这次出行,她要用他的地方不少。

  比如童堤这案子,比如地方上的耳目。

  将信信手丢到火里,她示意珐夏在桌腿长短不一小茶几上备下纸笔,侧头略作思索,便运笔如飞。

  既入宝山,怎能空手归。段敖明面上劝她不宜亲往,心里恐怕巴不得她趟得越深越好。一个贪墨案子竟然查这么久还只有眉目?筑堤银子去了哪里?经手人是谁?负责筑堤的又是谁?顺藤摸瓜哪里有查不清的道理。只是樊州前巡抚安凤坡,雍州高阳王,都不是易与的主,就算把整个刑部拖下去,也未必扛得住。段敖到底是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明哲保身这四个字,确是懂得。

  写完信,又审视一遍,放入段敖的匣子里,交给黄正武。

  孙化吉见他不动,玩笑道:“黄护院难道还要讨赏不成?”

  黄正武一省,低头退出。

  火苗噗嗤爆了下。

  孙化吉刚要伸手将烙饼取下,便见斐旭噌得站了起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慕流星跟着站起来,还来不及说什么,便闻木镯啪得掉在地上,急忙弯下腰拣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放入怀里。

  “我出去片刻。”斐旭有意无意地瞟着跋羽煌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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