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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那时还只是顺治五年,顺治十一岁的时候,朝中大权由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把持,肃亲王豪格自恃是皇太极的长子,又顺利地在四川剿了张自忠,权势薰心,竟悄悄筹谋起纂权来。多尔衮当政多年,又是个极为精明的人,豪格外细内粗,哪里是他的对手,不久就被害死在天牢之中。

  那日也是个雨天,顺治在上书房听完课了,按规矩过来给庄太后请安,一进门就瞧见个女人湿淋淋地跪在地上。塔娜见顺治愣住,忙过去悄声道:“这是肃亲王福晋,皇上不必理会她,咱们去吃果子。”

  其实顺治是见过肃亲王福晋的,她是瓜尔佳氏,长得白白嫩嫩的很是秀丽,但平日里顺治见的是锦衣玉簪衣着光鲜的大嫂,今儿的她却是穿了身宫女的寻常衣裳,头发散乱地盘在脑后,狼狈不堪地不住磕头。慈宁宫地下新铺了金砖,坚如玉石,肃亲王福晋没磕几下,就见血从她的额头上往下淌,一滴滴地染在金砖上。

  顺治好奇地竖起耳朵去听,就听见肃亲王福晋对庄太后道:“奴婢死无足惜,只求主子菩萨心肠,留下应尚一条性命。”

  顺治这才发现角落里还站着个俊秀的男孩儿,个子比自己高,极黑极亮的眼睛,却是极为淡漠地抬着头,似乎瞧不见母亲在为自己奴颜屈膝。

  庄太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让宫女去扶肃亲王妃,温颜悦色地劝道:“快起来吧,地下冰冷的……你又想多了不是?都是大汗的子孙,有谁会动他呢?快起来吧。”

  肃亲王妃只是哭泣,她本来就是玻璃塔里长大的千金小姐,庄太后对付她并不太难,塔娜也过去温言哄着,她便有些迟疑地要站起来了。庄太后刚要松口气,忽然听到个冰冷的声音,却是那十二岁的应尚道:“在慈宁宫,自然是太后说的话算……出了宫呢?”

  肃亲王妃愣了愣,身子一软又坐下了,顺治却急了,将手里的果子一扔,跳着脚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宫里宫外,普天之下都是朕说了算。”

  庄太后只得亲自过去拉住应尚,微笑着哄道:“有我和皇上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乖孩子,快去劝你额娘起来吧……这地下冰冷的。”

  肃亲王妃虽然天真,却不是傻,她瞧出庄太后只是敷衍,心里一动,起身走到顺治身边,轻声道:“皇上,你是天子,天子的话应该是一言九鼎,对吗?”

  顺治怒火未消,冷冷地哼道:“那是自然。”

  肃亲王妃拿帕子拭净脸上的血,眼里含着晶莹的泪珠,脸上却温柔的微笑道:“那奴婢想求皇上保护好你侄儿,成吗?”

  顺治昂然道:“你求我吗?”

  肃亲王妃眼泪夺眶而出,她虽然不聪明,但凭着直觉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她扑通跪在顺治面前,狠狠地磕了三个头,这才道:“奴婢瓜尔佳氏拿性命求皇上保护我儿爱新觉罗.应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庄太后恼怒地皱起眉头,悄悄向朝顺治递了个眼色,顺治听话听惯了,那句答应的话吐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偏偏应尚在这时把脸转过来,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个古怪的微笑,轻声道:“额娘别求他,他才没这本事。”

  这句话像是个爆竹砸进顺治的心里,他早就对多尔衮的专权心中不忿,这时便不顾母亲的神情,愣是嚷道:“朕答应你了……朕是皇上,朕自然有这本事。”

  庄太后见顺治闹起脾气来,忙过去拥住顺治又哄又劝,好容易把他哄得安静了,再回过头来却瞧不见肃亲王妃的人了,地上的血迹还未干,应尚也还冷冷地站在一旁。

  庄太后讶异道:“你额娘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人了?”

  应尚缓缓抬起头来,十二岁的少年还藏不住心事,眼眶里渐渐有泪光闪烁,却仍是那样平板冷淡的语气道:“她去死了。”

  庄太后吓了一跳,忙喝道:“住口……红口白牙地说些什么?”

  应尚闭紧了眼睛,像是怕泪水流出来,半晌才冷冷地道:“圣母皇太后神机妙算,怎么会猜不到?”

  庄太后脸色一变,急道:“快来人,去肃亲王府……”

  应尚却又开了口,带着嘲笑道:“肃亲王府早被封了,我额娘何必还非要巴巴地回去寻死,出了宫就是玉带河,再远点还有什刹海。”

  庄太后不说话了,她知道肃亲王妃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她从王妃之尊沦落至此,所有的也不过一条命,她知道自己未必肯为应尚得罪多尔衮,便先把命交到了自己手里,逼着自己保护她的儿子。

  一个宫女匆匆走进来,行个礼道:“皇太后,摄政王进宫了……现在已经到了玉华门。”

  庄太后无奈道:“把地下的血擦净了;塔娜,给应尚换上太监的衣裳,从玄武门出去送到万安寺;知琴,你快把皇上带到花园里去,带他攀假山玩。”

  顺治嚷道:“怕他做什么……朕才是皇帝,朕不走,瞧他敢怎么样……”

  宫女却不理这皇帝的一言九鼎,一弯腰抱他往御花园去了,顺治不甘不服地望回去,见应尚一脸嘲笑地瞧着自己,赶忙喊道:“你放心,总有一天朕接你回来,朕才是皇上。”

  童言稚语似乎仍回荡于耳边,顺治甚至还记得应尚当年眼睛里那种深沉的悲哀和痛苦;转眼间,两人都皆是英伟少年了。

  再见到应尚,是多尔衮死后,庄太后把应尚从万安寺里接出来,给他换了御前侍卫的锦衣,却仍是个光头,惹得太监们窃笑不已;宫女是不笑的,都痴痴地瞧着他,低头微微的脸红。

  顺治念着旧日的誓言,不计较他的冷淡和少语,下旨道:“皇额娘说你功夫很好……朕就封你为四品侍卫,带刀御前行走。”

  豪格还未翻案,一个罪臣之子得此殊荣,若是别人早高兴地哭出来了,应尚却仍是面无表情,冷冰冰地谢了恩。

  御前侍卫多是纨绔子弟,更显出应尚特别,吃喝嫖赌他是样样不沾,旁人和他说十句话,他未必回一句,就连顺治和他说话,也是问一句答一句。当完了差,他就回东四条胡同间小房子里休息,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竟像是个误闯人间的鬼魂。

  顺治开始新鲜,继尔厌恶,后来又发现了他的好处——皇上身边就应当有这样一个人,像是影子般,沉默黯淡,什么话都可以和他讲,只当是会动的物件;什么事也可以交给他办,不必担心泄密;何况他武功那么好,几乎没有对付不了的事儿。

  顺治满意地望着应尚,忽然问道:“一块儿办事的人牢靠吗?”

  应尚面无表情,平平地道:“皇上放心,有奴才在……”

  后面的话不必说也不用说,有我在……不牢靠也能变得牢靠,上有皇上的庇护,下有绝世的剑法,谁还敢多啰嗦?

  顺治略一点头,伸手拿茶碗的盖子轻轻敲着桌面,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朕上个月下了旨,无论满汉臣子,只要是侍郎、卿以上者,皆可同朝奏事,你以为如何?”

  应尚像个会动的自鸣钟,只是生硬刻板地道:“皇上英明!”

  顺治不以为忤,把茶碗向桌上一丢道:“朝中却是翻了天……济度和敏郡王也就罢了,偏偏遏必隆和希福,向来是站在朕这边的,这次竟也上了劝疏,满篇的长文累牍,瞧下来也就是汉人的八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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