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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慈宁宫中,庄太后正和乌尤坐在桌边上说话,顺治抱着花走进来,悄悄地走到庄太后身后,唇角含笑,不语不动地立着。

  皇后抬头瞧见,忍不住掩嘴笑了,庄太后犹是不觉,手里拈了几张纸细细瞧着,忽然抬头向乌尤微笑道:“你的香料是配得越来越好了,今儿用的是梨花远吧……又清又甜的,倒像是刚从枝上摘下来的味儿。”

  顺治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将手里的花束往庄太后面前一放,直吓得庄太后抚着胸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喊打。

  塔娜倒了奶茶送过来,见两人母子和乐,便笑着凑趣道:“太后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您是最疼爱万岁爷和各位主子的,怎么今儿万岁爷发了孝心送花儿来,您不说赐点珠呀宝的,倒打起人了。”

  庄太后睨她一眼,自己掌不住先笑了,拉了顺治坐在身边,才向塔娜道:“拿那个珐琅瓶子插了,净净的水养上……可马虎不得,这呀……是咱们万岁爷赐的呢。”

  这句话说得顺治皇后都笑了,塔娜忙伸手接过去,又向顺治道:“万岁爷,太后和皇后正瞧乾清宫的配香单子呢……一个说您喜欢黑方,一个说您喜欢调单,您就赏个主意,做个主吧。”

  顺治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但见皇后一双眼睛含笑带怯地凝视着自己,心里一软,便伸手从庄太后手里接过那叠湘妃笺。

  湘妃笺色做浅缃,上面不均匀地落着月白的晕迹,取自当年娥皇女英哭成湘竹的典故,甚是雅致,顺治拿在手里,先闻到纸上带着清冷的松香味道,塔娜解释道:“这是黑方的单子,皇后娘娘事先拿配了些黑方,薰了笺纸,好备太后万岁爷挑选。”

  顺治没料到皇后如此细心体意,颇感意外地笑了笑,就见单子上写着:“黑方:冬日结冰的寒香;薄荷:四两;丁予(二两);甲香(一两二分),白檀(一分),薰陆(一分),麝香(一分)。”

  顺治朗声读出来,但什么薰陆丁予的,自己听也没听过,便笑道:“皇额娘的本事是越来越大了,这薰陆丁予的,朕是听也没听过,改日还要请皇额娘赐教孩儿。”

  庄太后微微一笑,拿眼睛去瞟皇后道:“我也是门外汉,充充门面的,这儿倒是有个现成的老师,只是不知道愿不愿教我这个笨儿子呢。”

  顺治心里明白庄太后的意思,心里一动,微笑道:“皇额娘和皇后都喜欢这香呀花的,听说李思贤那里有不少古方,明儿让他抄几份来你们瞧瞧。”

  皇后本来羞涩地低着头,听见顺治扯开了话题,心里一轻,却又感到苦涩的失落,勉强笑了笑道:“臣妾谢皇上关心……”

  顺治见庄太后一直似笑非笑瞧着自己和皇后,不由有些尴尬地清咳两声,翻出第二张纸来瞧,这纸却是普通的宫中御用宣纸,初看抬头几个字,顺治脸上的笑意就一点点地收敛,眉头越皱越紧,细长的眼睛里露出阴沉的神色,庄太后装作不察,皇后却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无措地拈着衣角。

  “啪。”

  顺治忽然将手里的纸向桌子上狠狠一拍,向皇后沉声怒喝道:“这就是你调香的单子。”

  皇后吓得全身一抖,旗头上缀的流苏像她的心一样慌乱不定,她扑通跪在地上,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睛里只看得到顺治的缂丝袍角,方才和庄太后商量的每一个字又回荡在她的耳边。

  为了蒙古,为了博尔济吉特……

  皇后猛地抬头,她看到庄太后正凌厉地瞧着自己,含威的凤眼像宝石一样闪着夺目而冰冷的光芒。

  从记事起一直听说的传说,草原上最美丽的公主,满蒙第一美女,比美貌更出众的是她的智慧,如同天上的明月,笼罩着,保护着科尔沁草原。

  这个女人,是阿妈的额娘,自己的外婆,但她又是娜木钟姑姑的姑姑,但她又是自己夫君的额娘。

  但在此刻,只要你看着她的眼睛,你就会知道,她的身份只有一个……

  大清朝的国母皇太后,科尔沁草原的守护者,博尔济吉特氏。

  而我,即使我再不愿意,再不情愿,再不喜欢,也抹不去我的姓氏,我是大清和草原的后裔,爱新觉罗和博尔吉济特的女儿。

  皇后眼中闪过一道光,她温柔的眼睛在刹那间凝固了,她缓慢但坚定地开了口,声音不大,但是那样的诚挚和无奈,不由得人不信地响起:“求皇上恕罪,臣妾一不小心,竟将这纸供词夹在其中了,但康妃富察氏做出此等欺君罔上之事,臣妾不敢有瞒,也不可有瞒,还请皇上慎思。”

  那调香单子中所夹的,正是一纸可颠覆后宫的供词,富察氏福晋亲手画的押,承认希微是顶替入宫,欺君罔上。

  顺治狐疑地瞪着皇后,冷冷地道:“若此供词是真,也应交于宗人府处置,你将这供词藏于此处,又故意引朕看见,恐怕,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吧……”

  庄太后见顺治面有疑色,忙接过话道:“何况此事关系到皇家声誉,怎么能擅送宗人府处置。皇上有所不知,是三阿哥满月那日,康妃的额娘入宫朝贺,我不该多赏了几杯酒,谁知她醉后竟泄露出这天大的秘密,哭着说皇恩浩荡,她受之有愧呀。乌尤是个软心肠的,心疼康妃生产后身子犹虚,求我待查清后再做发落。皇上来的时候,我们正为难这事儿呢,一时来不及只好藏在香料的单子里了,谁知……”

  顺治眯了双眼,似信非信地瞧着乌尤,他知道庄太后精明,如果这事是个阴谋,那单纯善良的乌尤一定会神色大异的,于是,他冷冷地,眼珠儿不错地逼视着皇后。

  他本以为皇后会惊慌地错过头,不敢和自己对视,却看到皇后脸上浮现的,是诚恳而庄重的神情,她略低了头,却是坦然地道:“回皇上的话,康妃自进宫来,不仅容色过人,且温良淑德,上侍奉皇上,下安抚妃嫔,帮助臣妾将后宫安置地井井有条,别说万岁爷,就是臣妾,也对她另眼相看,十分恋慕。”

  皇后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娥眉忽敛,竟是换了个人似的沉稳:“但是,身在皇室,一切要以天下为重,岂能只顾私情小义,因此臣妾宁可冒犯天颜,也要讲几句不该讲的话。万岁爷,咱们打元年讲起,自您六岁登基坐殿,这朝中,先是有皇叔多尔衮摄政,又有济尔哈朗刚阿弄权,视天子于无物,弄皇权于掌中。”

  这句话无尤于晴天霹雳,刹那间偌大的慈宁宫里,一根针掉的声音都听得到,上至庄太后,下至侍立的太监宫女,全都是张口结舌,愣愣地望向顺治。

  顺治脸唰的白了,他本来就阴郁的眉宇此时拧成一团,手指的骨节隐隐发白,他的唇本来就薄,此时更是抿成了一条线,没有人看不出,顺治是真的发怒了,一时间,就连庄太后也不敢相劝,只是在心里叫苦,嗔怒地望着乌尤,心里一万个不明白,这向来柔顺的孩子,今天不但不按自己教的说话,还提起了全宫中皆知的忌讳,难道像静妃一样,自己博尔济吉特氏真的没有当皇后的命吗?

  皇后平静地望着顺治,眼睛里既没有讽刺也没有同情,像是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她平静地道:“多尔衮,刚阿,济尔哈朗,这些乱臣贼子之所以胆大妄为,皆因他们以为皇上年幼无知,可欺可瞒,可以玩弄于掌中。

  皇上成年后,立刻下旨诛杀多尔衮党羽,追罪其人,削号撤封明旨天下,这是为何?皇上仁慈厚德,并非是为让他们偿其人其罪,而是皇上知道,若不如此杀一儆百,还会有第二个济尔哈朗,第二个刚阿,倘若不让他们明白圣眼如矩,他们欺瞒不得,会有更多的人欺瞒皇上,获罪于天。”

  听到这里,庄太后一颗心总算石头落地,顺治的手指也缓缓松开,两人都隐约猜到乌尤要说什么了,庄太后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原以为这个侄女也是扶不起的阿斗,谁知懦弱柔良的背后竟是如此有勇有谋,而顺治却是听得颇为入耳,微微点头。

  皇后见庄太后向自己投来惊喜鼓励的目光,心里却是一酸,知道自己一旦卷进这争斗中,恐怕再也无法脱身了,临栏诵诗,把酒弄香的闲散生活再也不可能拥有了,但谁让自己姓博尔吉济特呢,谁让自己当上了顺治的皇后,一切都不可能重来的时候,就只有面对。

  “康妃此事,或只是她受人所迫,不得不替,但也有可能是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那富察氏是我满贵八大姓,在朝在野的力量都不可以小觑,倘若他们有所觊觎,找一个绝色绝艳的女子冒名欺瞒皇上试探皇上……皇上或许会因念及旧情,放过康妃,但她身后的人未必会认为是圣恩浩荡,还以为皇上是非不明,可欺可瞒。若真是如此,此等贼人,江山岂是他们能动摇的,但只怕若他们真有二心,一不难免诛连他人,二来就怕汉人不服于天,趁乱起事,到时候……”

  皇扣一句句说来,竟是层层有理,步步推进,让顺治不得不惊。

  料那富察一族也没这么大的胆子,但是……

  顺治脑海中闪过多尔衮,豪格,刚阿,济尔哈朗,从那样的境遇中走过,他的性子早就是多疑多变,何况这个天下太诱人了,不由得人不起觊觎之心。

  想到此处,顺治脸色大变,一双眼睛阴沉地可怕,那张供词在他手里被捏成一团,他怒哼一声,冷冷道:“来人……传,富察氏!”

  皇后躲开庄太后欣慰的目光,心里百味交杂地望向窗外,不知何处时,刚才还春光明媚的天已是乌云密布,阴沉沉地压向这片金灿灿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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