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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他从案间起身,负手踱至窗边。

  碎雪如琼,从天上飘然落下,飞入他的襟怀,凉意浸人,却格外让人清醒。

  他最信任的谋士乐景静坐一旁,却不见如何焦急,只是悠然地吹着杯口的叶梗,微啜一口,含笑不语。

  “平日里你指天画地说个不停,今天怎么哑了?”云时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王爷要我说什么呢?”乐景笑着叹了一声,说出来的话,却仍是风马牛不相及,“这茶叶真是难得……”

  他抬起头,见云时剑眉怒挑,举手告饶,“罢罢罢,我说正经的,还不成吗?”

  “大过年的,宫宴之上却出了刺客,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脸面确实丢大了……更何况,那个逃脱的女刺客,一身武艺的的确确是南唐一脉。”

  乐景的眼中闪着睿智洞察的光芒,笑道:“以皇后为首的一些人,总想挥军南下,将南唐的半壁江山吞并,这一次等到了绝妙的借口,定然不会坐失良机!”

  “何止皇后,就连一些军中旧人,也多有附和——也难怪,这几年没什么仗好打,唯一露脸的机会,也给我得了去,那些个从龙功臣,哪个不是羡妒交加?”

  云时谈起这事,又是深叹一声,心中郁郁,又受窗外寒风一催,只觉得满胸块垒,郁郁难平。

  “就算底下闹得再怎么沸反盈天,到头来,还是要看万岁的意思。”

  乐景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公,继续问道:“皇上的态度暧昧模糊,他到底在想什么?”

  云时听到这问话,剑眉越发深皱,不由得想起今日朝会的情形。

  皇帝玉冠龙袍,冷眼望着阶下慌张叩拜的使节,曼声道:“你家主君真是胆大心细,差一点便取了朕的性命。”

  南唐使者面白微胖,数九严寒,却硬是出了一身的汗,趴在金砖地上,哽咽道:“上国威严赫赫,我家国主又怎会有这不轨之心,其中定是有人作祟……”

  “刺客都到了朕的跟前,这是要效法荆轲吗?”皇帝微微冷笑道,清俊的眼中一片冰寒,说出的话却是诛心刻薄。

  使者磕头更甚,惊怖不已,两股战战,颤声道:“即使真是我南唐人士,也是些居心叵测之徒,我王对陛下的敬慕可昭日月,从不敢有丝毫异心。”

  皇帝任凭他舌灿莲花,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侍卫将使者请出大殿后,云时只听皇帝低低地说了一句:“卧榻之内,终究难容他人酣睡啊……”

  这话有如滚雷霹雳一般,炸响在云时心中,久久不散……

  一声爆竹声响起,将云时从回忆中惊醒,听着有如脆竹的声响,这才想起,正是新年伊始,自己却尽是愁肠百结。

  他有些歉意地转身,“光顾着说这些晦气事了,正是拜年访亲的兴头,却把你巴巴地喊来,实在是大煞风景。”

  乐景大笑,瞥了他一眼,道:“你总算回过神来了……想我家中娇妻美妾,温香软玉,好不快哉,却被你生生唤来,说这些刀兵血光之事,这一年的吉利都被你坏了,可要怎么赔我?”

  云时和他说笑耍闹惯了,当下也是轻笑一声,开口答道:“原来竟是我搅了你的风流韵事,也罢,你现下便可以回去陪嫂夫人……可惜啊,这一坛从哈密卫运来的葡萄美酒,只能由我对雪独酌了!”

  “这是什么话?”乐景睁大了眼,天真无邪得近乎厚颜无耻,“你向来不善饮酒,若没有我喝去大半,只怕你今夜就要醉死此地了——还是让我替你分担一二吧!”

  云时被他气笑了,心中郁闷,顿时消散不少。于是两人命仆婢点上炭火,又从窖藏冰中取出酒坛,砸碎泥封后,就着几色小菜,对酌痛饮。

  “你也别笑我风流好色,夜来读书,红袖添香,冰清玉骨,那般神韵,却是比这醇酒还要醉人……倒是你,连个姬妾也没有,如今好歹是靖王之尊,又何必如此自苦?”乐景喝了几盅,趁着酒意殷殷劝道。

  云时听了,也不言语,只是微一仰头,将玉盅酒液痛饮而下,含糊地道:“我自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还不是想着那个姑墨公主!”

  乐景恨铁不成钢,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气极而道:“你还是清醒些的好,她已经是皇帝的人了,什么叫禁脔,你该不会不懂吧?”

  云时闭上了眼,双拳禁不住紧握。

  乐景看这情形,知道再劝也没用,叹着气重重地坐下,丧气地道:“这人哪,一迷进什么里,就再也没法自拔了!”

  无法自拔吗……

  云时凝视着手中玉盅,想起佳人的清妙风华,那楚楚惊惶的泪眼婆娑,不由得竟是痴了。

  “我真不该韬光养晦,应该早点把她救下来的……”云时追悔莫及的低叹,在屋里响起,连醇香甜美的酒液,也变得苦涩无比。

  高墙之外,隐隐传来爆竹声和孩童的欢闹声,衬着这一室的怅然沉郁,仿若两重天地。

  云时正在举杯低叹时,有另外一个人,却是笑语嫣然,得遂心愿。

  皇后今日情绪颇佳,升座正殿,受过内外命妇的朝拜后,又与皇帝一起去拜祭了列代祖先神位,这才尽兴而归。

  她回到昭阳宫,早有琳儿等人拥上前来,将她一身锦裘脱下,另换了家常轻便的重缎,殿中生起炭火,一时便温暖如春。

  侍卫统领何远来见,琳儿给他开了门,皇后屏退了众人,悠然笑道:“这次,你做得漂亮。”

  何远跪伏在青金石砖地上,听着皇后如此褒奖,心下却更是惴惴,谦恭地答道:“臣等不过努力办差,以报娘娘的厚爱。”

  “这一次虽说横生了枝节,倒也算是水到渠成。”皇后宛然一笑,吹散了茶中清香,这才饮了一口,笑道,“还是六安茶喝得适口,喝得爽心。”

  她瞥了一眼何远,又道:“垂头丧气地成什么样子,不就折损了一个人才吗?如今天下太平,你可以在今年的武举中留意合适的。”

  何远咽了一口唾液,只觉得口中干涩,强打起精神低声道:“微臣仍是有些担心——他如今横尸宫中,要是被人发觉些蛛丝马迹,就是不测之祸哪!”

  皇后仍是微笑,却已带出些不以为然来。她声音清脆,仿佛琉璃碎裂一般动听,“这真是杞人忧天——出发之前,便已细细搜索过全身,不会有任何物件可以昭示身份。你若不说,又有谁会知道这殒命宫中的刺客,便是你新选来的侍卫?”

  何远听出她话中的不悦,连连叩首,不敢再说。

  皇后看了他一眼,心中又是一阵不快,念及这一次的成果,却不禁快意一笑。

  “南唐那边,没有露出痕迹吧?”她继续问道。

  “微臣遵照娘娘的旨意,派人乔装与他们联系——到现在,这群南人还以为我们是前朝遗民呢!”

  “这样就好,如今证据确凿,皇上也对他们动了真怒,一旦大军南下,便是摧枯拉朽之势。”皇后悠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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